沈嘉禄
西风乍起,金陵东路几乎看不到一片落叶。是啊,有了骑楼,就没有行道树的位置。行人寥落,喧嚣多年的商店陷入沉寂,门窗被水泥砖块封住,秘密无人知晓。这里曾是琴行,音符从五线谱上坠落,一地琳琅。这里曾是天香斋,一大壶热融融的肉汤搁在料理台上,吃阳春面或小笼的客人可随意添加……这里曾是鹤鸣鞋帽商店。有一天,橱窗里的皮鞋被悉数收起,取而代之的是顶天立地的大字报,这次是从伟大领袖的诗词中摘取精华,分作批判类、鼓劲类、歌颂类、展望类等等。当时的风气,写文章时在开头、结尾引用几句诗词,便能气贯长虹,灼灼风华。
许多中学生站在橱窗前抄录诗词,中间还夹杂着一个戴海虎绒帽子的小男孩,耳朵冻得通红,捏着小本子念念有词:“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对,那就是我。
骑楼是一个小世界,从西藏中路走到江边的外滩,刮风落雨也不怕。骑楼下鳞次栉比地开着商店、饭馆、仓库、修理站、批发站,它是八仙桥商圈的前奏或者延伸。小时候去得最多的是东方红文具商店,我的第一只铅笔盒、第一支钢笔、第一盒水彩画颜料、第一把口琴都是在那里买的。柜台里还有单簧管、萨克斯管和长笛。进中学后,英雄铱金笔经不起我日夜厮磨,但那里有零配笔尖,每支才四分钱。
骑楼有粗壮的立柱,每隔两个门面竖一根,我倒没数过金陵东路究竟有多少根立柱。有一年立柱被油漆一新,还拉出了白底云絮状的大理石花纹,工人师傅爬上人字梯去写毛主席语录。一根立柱有四个面,朝外的三个面都要写,工作量相当大。在立面上写比在平面上写难很多,可是师傅们写得既好又快,仿宋、大黑、姚体、新魏,赏心悦目,气象一新。我放学后就跑去观察他们的手势,琢磨笔画的架构。直到夕阳的余晖照在“油漆未干”的美术字上,熠熠生辉,师傅扛着人字梯、提着油漆桶收工了,回头看我一眼:你怎么还在这里?后来我的美术字突飞猛进,老师就经常叫我给教室、操场挥写大幅标语。
金陵东路还有一家四开门店面的五金店,当我迷上木工活后就经常去,从螺丝钉子到铰链拉手应有尽有。在靠近江西路处还有一家油漆店,以零拷品种之全傲视浦江两岸。散装油漆贮存在货架上层的斗式箱子里,你报上品种和数量,师傅就将你的空瓶子与龙头对接,灌满后称重。调和漆、改良漆、硝基漆、腊克、泡力水、香蕉水……我大口吞进香蕉水气味,享受瞬间的晕眩。后来在意识流小说《夜的眼》中,王蒙也写到了小五金与油漆的脱销。
还有一家艺林家具店,我的结婚家具就是在那里买的。那天的场景波澜壮阔,永生难忘。一帮适龄青年紧紧攥着户口簿和结婚证,在家具店后门的弄堂里发疯似的往前挤,最先登记的前五十名才有希望。它让我想起电影《列宁在十月》里攻打冬宫的那场戏,太刺激了。
极具戏剧性的场景同样出现在鹤鸣鞋帽商店,那年夏天似乎整个上海的女人都来到那个显眼的拐角上,为了抢到一双半高跟的风凉皮鞋。以今天的眼光看,已是中古风!更具戏剧性的来了,鹤鸣东侧有一家灯具店,有一次展销来自洛阳的唐三彩:立马、骆驼、骑马仕女,抢购的队伍一直逶迤到云南南路电信局门口。生涩文青怎甘落后,我找朋友帮忙买到一尊立马,一元四角。若干年后参加《上海文学》洛阳笔会,误入唐三彩制作工坊,才发现原来是石膏模具灌浆,大刀阔斧泼釉。
上世纪八十年代为了给南京东路分流,一批老字号在金陵东路开设分店,我的第一套西装是在培罗蒙定制的,女朋友在朋街买了她的第一件格子呢大衣。金陵东路还有好几家绒线店,其中一家的老板还是我家远房亲戚。小开是个纨绔子弟,继承家产后照样天天打梭哈,结果一家一当全部输光。有一天新老板看他笼着衣袖踯躅于骑楼下,便唤他进店站柜台。小开居然开条件:“将招牌上的四个J涂掉,我才进这扇门。”这四个J,就是让新老板一举斩获绒线店的大杀器。1949年后,他定的成分是职员,阴差阳错地躲过一劫。在《冯秋萍绒线勾针编结法》一版再版的日子里,我帮朋友在老伯伯的店里买到了紧俏的开司米。
我最后两次在这条商业街上完成的值得一说的消费行为,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一次是在黄浦公安分局对面的紫阳观买了四只平湖糟蛋,病中的妈妈吃了眉开眼笑;另一次是在曹素功墨苑迟疑了半天挑了两锭松烟墨,营业员大叔神情坚毅地说:“贵是贵了点,这原本是出口日本的呀。”
还有个镜头怎能遗忘?那是一个雾气迷蒙的早晨,两个老外在大饼摊前比画着手势大呼小叫。一个年轻人骑自行车经过此地,得知他们只不过想尝尝油条的滋味。他们有兑换券,却没有粮票,女服务员不卖给他们。年轻人从钱包里摸出粮票帮助他们实现了这个卑微的愿望。高高的骑楼下,两个老外帅哥举起咬过一口的油条,请年轻人为他们拍一张照。是的,那也是我。
这个时候可口可乐已重返中国市场,在这条路上的天香斋也能喝到。
今天,金陵东路进入了冬眠,不过我相信,每一段骑楼都在酝酿欣欣向荣的第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