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峭峰
建秋,同寝室大学同学,来自盛产铁观音的福建安溪。1978年入学时,24岁。报到当日,建秋拿出一只白瓷茶壶、一对白瓷茶盅,放入搪瓷碗内以开水淋洗。茶壶小,比墨水瓶略大;茶盅也小。
开水注入壶内,茶叶胀得满满,顶斜了壶盖。建秋斟茶的手势酷极,右手拇指及中指捏住茶壶两翼,食指点住壶盖,小指优雅跷起,将壶垂直拉起三十厘米,对准小茶盅俯冲,一次一盅。建秋闭住眼,端茶嗅闻后,嗞的啜干一盅,嗞的又灭了另外一盅。我还欢欢喜喜以为,会有一盅是我的。
品茶没我份,并不影响建秋向我求助。当晚,建秋要求我带他找地方一尝酱爆猪肝。当年本校几个大门外,均无商肆,入夜即黑。要找饭馆,只有从正门外中山北路大桥的北端,一直走到南端桥堍下面,单程需二三十分钟。
建秋眼里,酱爆猪肝是上海的魅惑之一。他说,他一个闽南人,为啥第一志愿选填上海,就是为了尽早尝一口正宗的酱爆猪肝。建秋踏进校门的第一念想,足够吊诡。当年我仅18岁,处世经验多来自书本,看问题狭隘。我想,一名山地才子,一脸勤勉才对,怎么会把一啖猪肝,当要事急办呢?
建秋是石匠后代,原乡著名秀才。小小年纪,宗祠内外的文告发布,概由他以文言文写就。建秋笑傲村内村外,瞅他半眼,适龄女孩一律脸颊飞红。
闽南人做菜常用煮这个词,酱爆两字,对24岁的建秋来说,是味蕾之谜,他对此等烹饪手段带来的口舌美妙,充满好奇。
我俩走进一家国营小饭馆,天花板上有两只白色大吊扇在工作,几根日光灯管微微闪动。店堂内烟雾薄薄,两拨男客背心拖鞋,桌面上是扎啤和白斩鸡,麻油香味隐约可辨。刚才还不失倜傥的建秋,突然拘谨了,他对上海的饭馆有些高看。他假姿假眼地看着别处,动作极小地塞给我一张五元纸币。我在柜台前点了酱爆猪肝、肉丝蛋汤和两碗米饭。
四十五年过去,仍记得建秋初尝酱爆猪肝的样子。他沿用品茶的闻香习惯,边咀嚼,边抽吸鼻管,发力嗅闻。在建秋攻击那盘猪肝的时候,我也不客气地截杀了那碗肉丝蛋汤。对铁观音的垂涎落空,让我对建秋的风度有了印象,吃罢猪肝,他定会回来横扫那碗汤的。我先一步将汤底的三四根瘦肉丝搛起,那几根肉丝白里透红。建秋的眼神跟着我的筷头,一路跟到我将肉丝送进嘴里。桌面上所有盘子和碗,已经见底,都在账台取了类似如厕用纸,抹净油嘴,各有各的满足。
建秋的上海生活开始了。其实,校园里的上海味道是有限的。很多年后,班里有位山东籍同学,在京城掌管一家学术地位很高的期刊,他回忆当年上海留给他的深刻画面:清早马路上,看见女性市民脚蹬红色硬塑拖鞋,花布睡裤上有米老鼠若干,一手拎着马桶,一手拿只大饼咬着。上海同学笑了,这确实是当年校门附近的真实场景。
建秋的普通话发音,舌位和口型略家乡化一些。有个别同学,喜欢模仿他,会说,建秋,你看见地上有没有飞(灰)呢?我总担心建秋会生气,但每遇有人拿他的普通话说事,建秋脸上就满满一头雾水,作不理解状。对方只好为建秋进行正误发音比对,想让建秋明白笑点在哪里,但一连多遍,建秋总像在故意错开,把简单的交流,弄得牛头不对马嘴。搞笑者最后反被搞得又累又烦,哪里还有什么好笑可谈。建秋的应对,手法古怪,未见他落过下风。
建秋并不在乎普通话发音被取笑,但对另一件事极不怠慢,这就是象棋的输赢。建秋进校后才正经开始学中国象棋,拉着同学下棋,战无不败。直到毕业,建秋都不知道“臭棋老子”,应该念作“臭棋篓子”。他是憋着一肚子不服,回老家的。
当年在棋枰上,给建秋不愉快最多的人是我。那时的建秋有个毛病,他输了棋不让人走,袖子都快被他扯下来了。极偶尔,他要赢了一盘,就摆出有事不便再奉陪的遗憾样子,要你求他方可继续。你要是不求他,他马上变回脸来,说,好吧好吧,再来一盘。他输棋太多,不会轻易放过每一次扳本的机会。所谓有事,不过是虚晃一枪,及时尝一口赢者的优越滋味。
毕业三十周年庆典,校友再聚上海。同学中校长、局长不少,但会长只有一个,就是当年的“臭棋老子”建秋,他担任了市级象棋协会会长。他一直在努力,终成象棋高手。建秋提议再次捉对厮杀,他一口气荡平了当年折磨过他的所有对手。那时建秋年近六十,对棋枰之辱念念不忘,冷血复仇后,他写了一首痛定思痛的绝句。我读后,一个超级玩家的形象呼之欲出。我想转发班群,他说不好不好。我在强行转发前,慎重地问了一下也是同寝室的大哥崇明老陈。
体重两百余斤的崇明老陈,已从中学校长任上退休。在我不到二十岁时,他曾以默默的行为告诉我,凡超胖男子,心思常是极细密的,千万不能被他们的庞大体型带偏。老陈绝活多,且简白至极。比如,买二两粥,他将两只搪瓷碗推进食堂窗口,要一两两碗,再一合,准比直接买二两,要多出不少。
我问老陈,会长的踌躇满志太好玩了,可否强行转发他的绝句。老陈说,还是听会长的吧。建秋身高170,喜欢照片上的自己,身材要高大。有时他发来的照片不知怎么弄的,看上去足有两米多高,也不管失真与否。老陈的意见有道理,建秋应不会乐见绝句中的得意洋洋,在众人面前矮化了自己。
建秋五十岁后,已不再是铁观音的独饮者了。我当年少喝了一小盅,赚大了。他每年都给我邮寄高品质的铁观音新茶。几年前,建秋邀我去了一次安溪,主题还是下棋。我俩在宾馆激烈博弈三日,总盘数他胜出。当然,对发生过悔棋的该如何点算,有过争议。
在建秋家,我见到了他八十多高龄的母亲,老人家非常硬朗,收拾得干净利索。她不会普通话,我们没有语言交流。建秋告诉我,从无陌生人搂过她妈妈的肩头,在拍照时你搂着她,她很重视,事后对建秋说,你那个同学好,他这样搂着我,这样。
我庆幸,向建秋的母亲表达了敬意,以老人家觉得很暖心的语言。
我在安溪街头和建秋告别时,彼此都明白,以后仍在这里见面,应该不容易了。上车前,我紧紧拥抱情如兄弟的建秋,我收不到他身体的呼应,他对这类肢体语言的适应,仿佛还停留在吃酱爆猪肝的那个夜晚。但他是诗人,他的心早已被离绪包围。他的眼角有泪花,我转身就走,建秋的这滴泪应该还掉不下来。
我就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