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静
过去七年左右了,还能切肤感受到那只手的温度,轻握,带着温柔,让洁治过程中我紧张的身心放松许多,虽隔着口罩、护目镜,但还是能感受到女医师明澈关心的眼神:“覅紧张哦,还有下面一排,我们中间停一停,放松一下。”滋滋滋的机械声暂歇,她握住我交叉于胃脘间的手,一双明显因紧张而绷紧的手,此时感受到了温柔的安抚,紧绷渐渐松弛,接下来的过程似乎就变得柔软不少,注意力转而能体会洁治过程的一些细节。
附近的这家DDS齿科诊所,前年搬走了,问徐医生那年为我洁治的女医师还在吗?哦,她早就不在这边了,后去了我们浦东诊所,前几年身体不好,暂时不做了。我长远不去这家诊所了,也没有看到过脱下口罩的女医师面容,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手温度,她的手温度带来的安慰,至今牵念。
一双手的温度,就这么神奇,给人安慰,让人心里一动,若水波轻而持续的感动。
去年11月中旬,去同仁医院就诊,顺便看了口腔科。N95口罩遮去了大半面容,我凭眼睛和神态猜测女医生大概是70年代初人,因她不像年轻医生那样说话快态度不怎么耐烦,她定神看你,给你检查,说是有问题,但药物其实解决不了什么,可能和身体整体状态和年龄都有关,是蛮难受的,但西医没太大办法。助理按钮,椅子慢慢起身,女医生说着双手拍拍我的手:“人到了一定时候,也是没办法的,只好自己调整好心态。”听言,感觉彼此不是医患,而是感同身受的女性交流。“是啊是啊,张医生你说得对的,我也晓得的,只是日常生活受到影响,非常难过,想想不能好好吃东西,人生乐趣又少了一大块啊。”“那也要接受,举个例子,我前几年吃大闸蟹好咬蟹脚,后来只好吃蟹肉,现在能吃的只有蟹兜了,你讲哪能办?自己还是牙科医生呢。”对一对眼神,彼此笑一笑,苦笑、无奈,还有一点点释怀之感。
自此也记住了看似轻轻的一拍,是安慰的重量,女医生的体恤暖意,也是从人出发的彼此理解,而不仅仅职业角色。同样,我从未见过张医生的容貌,我只看到她的身形,她的眼睛,那是一双人到中年的眼睛,眼皮松弛了,略肿,见出疲惫,见出温和亲切,还有历练明白的大方。
其实医患之间,从人出发的彼此交流沟通,常常因此带来一种彼此的暖意。你尊重医生,医生也会体恤患者。还是很多年前了,擅长心脏疾患的老中医,彼时七十多的袁医生诊脉后总是笑眯眯地说:还好还好,药再吃吃。因为担忧,也因为等待良久,病人自然急急地说着,袁医生有时也会拍拍病人的手,放宽心放宽心。还有一位林老中医,号了脉,听了病诉,笑眯眯,拍拍你手背,不要焦虑,多出去玩玩,就会好起来。回想起来,这两位老中医如今大概望九了,希望他们健在,也许已不再诊脉,但他们笑眯眯拍拍病人手的样子,犹然如前。
已故肝胆外科专家吴孟超院士查房时特地焐热双手再触诊传为佳话,想来一是吴医生心细仁爱,二是太少医生如此,工作这么忙,这些细节能省则省了。
其实这么说也是对医生苛求了的,也正如此,一双手的暖意能让人铭记很久,手的温度也许并不能救治疾患,很多疾病其实并不能治愈,人生从某个阶段开始大抵就是与疾患共存的旅程,直至终点,但因为感受过这样的暖意,人心里是会多一点对人的善和理解的。其实若从医患而言,你对医生尊重客气,医生也会正反馈给你体恤,病人不多时还会多说几句,交流交流,恰好比“总是安慰”。换个角度,不止医患,其实人与人之间,有时也需要一种恰到好处的“手温度”,当然并不一定是触碰,这里不免会触及“身体骚扰”的边界,或许是一种语言的善意,或许是边界适当的安慰。非机器的人其实总在寻求某种安慰,触觉亦其中之一途径。《人类的触觉感知》是触觉研究领域的经典作品,作者格伦瓦尔德表述说孩子如果出生没有皮肤接触,就无法健康成长。肌肤接触能促使身体成长,缓解压力,促进海马体的生长,影响到记忆力和身体的发育。而现代人似乎越来越依赖触碰手机释放压力和焦虑,家人间亦如此。人需要有生命感的皮肤,在合理合法情境中的触碰,有益身心,避免恐惧和焦虑。“人自己的身体中就有一个药房,触摸能够动员起整个身体药房”(格伦瓦尔德语)。
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珍阿姨来探望弥留之际的外婆,走到床前,一下握住外婆的手,摩挲安慰,从此这个场景总不能忘怀,因为那时的我有些无措,只晓得买所需物品,不知轻轻的抚摸或是此时外婆最需要的安宁关怀。
于人如是。于物亦如是的。很多年前时常在绸布店滑过一匹匹绸缎的手感犹然如昨,细腻如脂并不能全然表述,和网购目及之感全然不同。现今虽各种方便,诸事数码化,眼耳鼻舌身意也虚拟化了,是否人的感触细胞也在钝化?
人渴望接触,又希望得到保护,不被伤害。于是现代人在肥皂泡沫中自我拥抱。伊丽莎白·冯·塔登所著《自我决定的孤独:难以建立亲密感的社会》从生理学、历史和文化、法律和政治的视角,试图解读现代人普遍的孤独感。“自我决定的孤独”一语中的,不过,窃以为还需补充“以及触摸的渴望”。
也许,手温度很难,或许可以先从言温度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