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民
小方石铺成的马路上,烈日灼得空气颤抖,路北一排屋舍几成蒸笼,沿途望不见一棵树,唯一阴翳的地方便是屋与屋之间的夹弄,偶尔一丝风穿过,送来孩子们玩耍的叫喊声,带来极热午后的一丝生气。夹弄成了孩子们暑假的游乐场,打弹子、甩刮片,时而争吵起哄。夹弄垣墙灰暗斑驳,两厢参差错落的窗户都敞开着,好不容易盼来穿堂风,却叫孩子们的喧闹搅了大人们午间的瞌睡,窗户里不知谁家大人骂山门,孩子们一哄散去。这群孩子中有我,上世纪60年代末,我在上海东北角齐齐哈尔路祖母家度暑假。
灰溜溜蹿回祖母家,踏入门槛,几乎跳着进去,屋子前庭水门汀陷于马路地面尺余。门旁一只煤球炉正旺,镬子架在炉口吱吱作响,祖母熬着猪油,半晌,捞出油渣,拣一块塞我嘴里,瞬间满嘴喷香,咀嚼半天不忍咽下。“猴儿,把门板同凉席拿出去,都生虫啦。”祖母操南通家乡话,边说边朝我噘嘴。我手忙脚乱搬东西,搁在滚烫的路沿,祖母拎一把吊壶,步履蹀躞,走出屋子,将壶中滚水冲着门板和凉席浇洒,须臾,臭虫自木板和凉席缝隙处爬出,我奋起碾踏,“噗、噗”。
屋前晃过一个斜挎四方木箱拍打箱板的人,双颊遮着毛巾,烈日下的叫卖声嘶哑。祖母跨出屋门,喊住那人,从襟怀里摸出布钱袋,抠出几只角子道:“搻(拿)一根,寻寻看,啊有断的?”祖母显然晓得窍开:棒冰四分钱一根,断的三分钱,卖棒冰的翻箱摇头,递来一支完整的。我猴急,抓过棒冰拐入夹弄闷头啜吸,好爽啊,一阵风掠过,堂弟蓦地闪在脸前,眼乌珠弹出,我一怔,赶紧咬一口,余下半根不得不递给他,不情愿在想,闷吃大概不长肉。
日头渐渐落下去,给水站人簇成一条龙,兄弟俩照例拎水桶来回跑,先注满水缸,后自家门前提桶浇水,给地面降温,水泼洒发烫的路面,尘土瞬时凝结朵朵灰窝,水蒸气冒上来。男孩清一色平脚裤,当众举起水盆从头浇到脚,女孩子端起大脚盆躲进闷热的屋里汏浴,大人即将落班,孩子急吼吼写作业,家庭主妇忙着捅炉、淘米,洗的洗,切的切,炒的炒,锅碗瓢盆声响一片。
太阳终于隐去,湛蓝的天空尚且清亮,沿路屋子里男女老少像螃蜞出洞般探出身子。抬眼望去,男人光着膀子,女人穿着花布格子衫,胖的、瘦的、老的、少的,川流不息,身影幢幢。隔壁四老爹手掌茶壶,搭一件紫烟色细洁汗衫,下系水灰直罗长裤,委身藤椅,四角凳为桌,一碟花生米,半瓶烧酒笃悠悠斟满酒杯,旁若无人而顾自啜饮起来。
我与堂弟忙着用条凳支起铺板,搭好一张床,铺上凉席,抬来一张四方桌,眼睛不时张望马路尽头,远见大伯躬身踩脚踏车归来,大伯在一家劳防用品店做活,白天踩三轮车为厂家用户送货。他刚歇脚,我绞湿毛巾替他擦身,大伯抚摸我汗渍渍的脑瓜,顺手从后车架取下四个啤酒瓶,让我去打了一桶井水,瓶子悉数沉入桶底。大伯在桌前坐下,跷起二郎腿,从香烟壳里掏出两角钱,递我一眼,我已捧着瓷酒盅,拿钱去路角边烟纸店替他零拷“五加皮”(酒名)。
这顿露天夜饭,挨家挨户像别苗头,各自端出菜肴,不肯落下寒酸相。我家凑足六菜一汤:油氽豆瓣、梅干菜烧肉、蒜泥落苏、萧山萝卜干炒毛豆、猪油渣煮青菜、干煎咸带鱼、一大碗冬瓜虾米汤,一家八口凑齐坐下,等候大伯起杯举箸,全家人才敢动筷。“小赤佬呒没规矩,阿爷勿动筷,急点啥?”三桌之外的苏州章阿婆嗔怪外孙。邻桌苏北二姨挑自家碗里一块肉,送到小孩碗里,噗嗤一笑:“小把戏嘛!大了就懂事了。”
大伯酒酣微醺兀自慷慨:“爹爹在世辰光多体面,沧州饭店做财务总管,钞票么捞捞,哎,苦了阿拉娘啊。”祖母睨大伯一眼:“猴哇,喝多少夜壶水,嚼啥舌根呢?”祖上故事,通常都是饭桌上听来的。
各家饭桌拾掇停当,天气尚溽热难当,上班的人只想睏倒,但屋里仍似烘箱烤炉。马路纳凉继而换成娱乐消遣。二胡悠扬,口琴萧瑟,浅吟低唱,此起彼伏;四老爹摆上棋盘,借着路灯余光,与人下象棋;我盘腿板床,三五玩伴围着听我讲《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是我现炒现卖——白天孵亭子间,翻一本破旧泛黄的《水浒传》,书页掐头去尾,只剩薄薄的章节,看得入迷,竟焐了一身痱子。
大伯手里拨弄一只方盒子,那是堂兄组装简陋的矿石机,喇叭里吱吱呀呀,隐约听得:“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嫂……”音色戛然而止,堂兄翻开机子,耐心滑动线圈,《沙家浜》智斗戏文断断续续,噪声不绝。
祖母摇一把蒲扇,矮凳上闭目养神,已然忘却周遭。
上半夜,四老爹唤家人捧出西瓜,剖一半送我家,大伯支我取出铅桶里四个瓶子,原来是商店配给他消暑的盐汽水,舍不得喝带回家,大伯挪两瓶回四老爹家。少顷,西瓜、盐汽水落肚,睡意浮头。
繁星满空,夜深露重,大人相继返回屋里,我们一帮顽童,裹被单仰面苍穹,沉沉睡去。直到清晨,又是一个不饶人的闷热天。
马路纳凉寄寓盛夏,却将当下人情冷暖,换作往昔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