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入洞房:惊看侍女横刀立
扈三娘生擒王英
17世纪朝鲜汉文小说《九云梦》
◆邵毅平
你恩我爱有情场,你死我活有战场。情场与战场,宛如爱与恨的两极,然而在文人的笔下,却息息相通。前不久是传统的“七夕”节,谨以此文轧轧闹猛(凑个热闹)。
情场如战场
众所周知,中国古典小说每喜用战争术语描写男女关系,视情场如战场,视恋爱如打仗,在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中找到共同点,从而造成一种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剧效果。
《三国演义》里刘备东吴招亲那段,写孙尚香性情刚勇,志胜男儿,自幼好观武事,房中摆满兵器:“主公有一妹,极其刚勇,侍婢数百,居常带刀,房中军器摆列遍满,虽男子不及。”“吴侯之妹,身虽女子,志胜男儿。常言:‘若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刘备新婚之夜,入洞房如入营房,心寒胆惊,着实被吓得不轻,颇让人忍俊不禁,也是很富于喜剧色彩的:
数日之内,大排筵会,孙夫人与玄德结亲。至晚客散,两行红炬,接引玄德入房。灯光之下,但见枪刀簇满;侍婢皆佩剑悬刀,立于两傍。唬得玄德魂不附体。正是:惊看侍女横刀立,疑是东吴设伏兵。(第五十四回《吴国太佛寺看新郎刘皇叔洞房续佳偶》)
却说玄德见孙夫人房中两边枪刀森列,侍婢皆佩剑,不觉失色。管家婆进曰:“贵人休得惊惧:夫人自幼好观武事,居常令侍婢击剑为乐,故尔如此。”玄德曰:“非夫人所观之事,吾甚心寒,可命暂去。”管家婆禀覆孙夫人曰:“房中摆列兵器,娇客不安,今且去之。”孙夫人笑曰:“厮杀半生,尚惧兵器乎!”命尽撤去,令侍婢解剑伏侍。当夜玄德与孙夫人成亲,两情欢洽。(第五十五回《玄德智激孙夫人 孔明二气周公瑾》)
“刀光如雪洞房秋,信有人间作婿愁。烛影摇红郎半醉,合欢床上梦荆州。”袁枚《孙夫人》诗不胜同情刘备道。这个新婚洞房情节,因其场面反差强烈鲜明,故颇刺激读者神经。
战场如情场
情场既如战场,战场亦如情场。我们想起了《水浒传》里“色胆能拼不顾身”的好色之徒矮脚虎王英,挑逗却又打不过“天然美貌海棠花”的一丈青扈三娘,反被扈三娘轻舒猿臂活捉了去。两人的斗敌场合颇具喜感,也暗含了惯有的隐喻双关:
两军呐喊,那扈三娘拍马舞刀来战王矮虎。一个双刀的熟闲,一个单枪的出众,两个斗敌十数合之上。宋江在马上看时,见王矮虎枪法架隔不住。原来王矮虎初见一丈青,恨不得便捉过来,谁想斗过十合之上,看看的手颤脚麻,枪法便都乱了……那一丈青是个乖觉的人,心中道:“这厮无理!”便将两把双刀,直上直下,砍将入来。这王矮虎如何敌得过,拨回马却待要走,被一丈青纵马赶上,把右手刀挂了,轻舒猿臂,将王矮虎提离雕鞍,活捉去了。(第四十八回《一丈青单捉王矮虎宋公明两打祝家庄》)
后来扈三娘又被林冲活捉了过来,结果宋江让王矮虎如愿以偿地配了扈三娘:“次日又作席面,宋江主张,一丈青与王矮虎作配,结为夫妇。众头领都称赞宋公明仁德之士。”(第五十回《吴学究双用连环计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这对夫妇,堪称梁山泊里最萌身高差,容与堂刻本《水浒传》书前评论文字赞道:“更可喜者,如以一丈青配合王矮虎……一长一短……天地悬绝,真堪绝倒,文思之巧,乃至是哉!”
我们又想起了杨宗保、穆桂英不打不相识的故事(见京剧《穆柯寨》《穆天王》《辕门斩子》等),尤其是杨宗保也是穆桂英的手下败将,却因为穆桂英慧眼识得英雄,后来结成为史上有名的恩爱夫妻。穆桂英视战场如情场,借打仗来相亲,把敌人当恋人了。
《西洋记》里的女将也是如此。爪哇国女强人王神姑,一边与咬海干大战,一边心里计较嘀咕:“我本是一员女将,在此纠集强徒落草为业,眼前虽好,日后却难。俺看此人一貌堂堂,双眸炯炯,俺若得这等一个汉子,带绾同心,枝头连理,岂不为美?”(第三十六回《咬海干邻国借兵 王神姑途中相遇》)女儿国女将王莲英,一边与南朝唐状元厮杀,一边想着做状元奶奶:“王莲英听见说道‘状元’二字,愈加满心欢喜,想道:‘……世上只有状元是个第一等的人,我今日拿住了他,……到了明日早上起来,我就是状元奶奶,好快活也!’”(第四十七回《马太监征顶阳洞 唐状元配黄凤仙》)。两男将均不敌两女将,成了她们的手下败将;两女将则都如穆桂英,在斗敌中寻觅老公呢。
1921年,芥川龙之介造访中国,从上海到北京,一路上看了许多京剧,据他自己统计,一共看了有六十余出,参考京剧台本集《戏考》,他看出了其中的一个门道:
不是男人捉女人,而是女人捉男人。——肖伯纳在《人和超人》里曾把这个事实戏剧化了。然而把这个戏剧化了的并不是从肖伯纳开始的。我看了梅兰芳的《虹霓关》,才知道中国已经有注意到这种事实的戏剧家。不仅如此,在《戏考》这本书里,除《虹霓关》之外,还记载了女人运用孙吴兵法和使用剑戟来捉男人的不少故事。
《董家山》的女主角金莲、《辕门斩子》里的女主角桂英、《双锁山》里的女主角金定,都是这样的女豪杰。看那《马上缘》的女主角梨花,她不仅把她所喜爱的年轻将军从马背上捉下来,并且不顾对方说对不起自己的妻子,硬是和他结了婚。胡适先生曾对我说:“除了《四进士》,我对全部京剧的价值都想加以否定。”但是这些京剧至少都是富有哲学性的。哲学家的胡适先生在这个价值面前,难道不应该把他的雷霆之怒稍微缓和一些吗?(《侏儒的话·看〈虹霓关〉》)
“女人捉男人”,芥川龙之介抓住了这类题材京剧的关键;而“女人捉男人”的目的,则无非是为了嫁给他。在芥川龙之介枚举的“女人捉男人”戏目中,不仅有捉住后不惜“重婚”的女人(《马上缘》),竟还有因此泯灭了杀夫之仇的(《虹霓关》),都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了。
赛美如比武
上述这种情场与战场相通的写法,在中国古典戏曲小说中司空见惯,也曾影响及于同属汉文化圈的东亚各国,在此我们姑举几个朝鲜半岛的例子。
在人气韩剧《来自星星的你》里,神通广大的都教授很不屑千姑娘只会看漫画,夸示自己喜爱的“人生之书”是《九云梦》。这是17世纪末朝鲜文人金万重所作的汉文小说,在朝鲜半岛文学史上地位崇高,被中国的出版商誉为“韩国的《红楼梦》”。小说虽然看上去如此的“高大上”,其实却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罗曼司”,书中男主角杨少游娶了八个美女,九个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会让今天的读者觉得匪夷所思。
在第八回《宫女掩泪随黄门侍妾含悲辞主人》里,写杨少游奉命率大军征伐吐蕃,吐蕃赞普派女剑侠沈袅烟行刺。沈袅烟却与杨少游有前世之缘,遂弃赞普之命而投向杨少游,两人就在军营中成其好事:“因与同寝,以枪剑之色,代花烛之光;以刁斗之响,替琴瑟之声。伏波营中,月影正流;玉门关外,春色已回。戎幕中一片豪兴,未必不愈于罗帷彩屏之中矣。”把情场置于战场,所写战场景致语涉双关,既可以认为是实景,也可说是暗示或象征,战场情场交相辉映,场面反差强烈鲜明,沿袭《三国演义》的上述写作手法,化用刘备入洞房桥段不露痕迹,含蓄从容,推陈出新,让人不由得不佩服其巧思(这方面的登峰造极之作,应属007邦德系列电影)。
在第十四回《乐游园会猎斗春色 油壁车招摇占风光》里,作者频繁使用战争术语和典故,描述美女歌舞游猎的技艺大赛,堪称上述写作手法的另类活用。
话说越王邀请丞相杨少游出城赏春,实则是要与杨少游比赛美女。郑夫人马上领会了越王的意图,将其来信看作是一道战书,把自己这些妻妾看成是“军兵”,把比赛看作是红蓝两军对阵,以为即使游戏也须严阵以待:“军兵虽养之十年,用之在一朝。”下令曾为青楼双绝的两妾桂蟾月、狄惊鸿严格操练女乐,以迎战越王宫中的青楼第三绝色万玉燕。
在决战前夕,杨少游不免轻敌:“然青楼绝色只有三人,而今我已得伏龙、凤雏,何畏项羽之一范增乎?”狄惊鸿也信心满满:“吾两人横行于关东七十余州,擅名之妓乐无不听之,鸣世之美色无不见之,此膝未曾屈也,何可遽让于玉燕乎?世有倾城倾国之汉宫夫人、为云为雨之楚台神女,则或有一毫自歉之心,不然,彼玉燕何足惮哉?”桂蟾月则信心不足:“贱妾恐不可敌也。越宫风乐,擅于一国;武昌玉燕,鸣于九州。越王殿下既有如此之风乐,又有如此之美色,此天下之强敌也。妾等以偏师小卒,纪律不明,旗鼓不整,恐未及交锋,便生倒戈之心也。妾等之见笑不足关念,而只恐贻羞于吾府中也……然则越宫中粉其腮而胭其颊者,无非八公山草木也,有走而已,吾何敢当哉?”还嘲笑狄惊鸿说大话:“此以孙、吴而为敌,与贲、育而斗力,非庸将孺子所抗也。况玉燕,即帷幄中张子房也,能决胜于千里之外,何可轻之?今鸿娘徒为赵括之大谈,吾见其必败也。”一时间历代名将云集,三女不知为何就被比作了异代不同时的伏龙、凤雏和范增(乱点鸳鸯谱),也不知为何孙子、吴起、孟贲、夏育、赵括就和张良、苻坚并肩战斗在了一起(关公战秦琼)。美女比赛硝烟四起,八公山上草木皆兵。
好在狄惊鸿“大言未必无实”,“以一言使越宫夺气”,自比入吴游说的诸葛亮和入楚游说的毛遂:“诸葛孔明以片舸入江东,掉三寸之舌,说利害之机,周公瑾、鲁子敬辈惟口呿喘息而不敢吐气;平原君入楚,所从十九人,皆碌碌无成事,使赵重于九鼎大吕者,非毛先生一人之功乎?”(第十五回《驸马罚饮金屈卮圣主恩借翠微宫》)终使杨少游阵营大获全胜,凯歌而还。然而桂蟾月犹自不服气,说狄惊鸿上不了真战场:“鸿娘弓马之才不可谓不妙,而用于风流阵则虽或可称,置于矢石场则安能驰一步而发一矢乎?”
作者饱读中国史书,又熟悉中国小说,了解上述写作手法,遂把情场当作战场,把赛美当作比武,不禁写得兴高采烈,七搭八搭。
而曾经的人气韩剧《我的野蛮女友》,则堪称“女人捉男人”题材的现代版,也应来自于东亚文学的这一文脉。
敌人如恋人
其实西方文学也有视情场如战场的传统,奥维德有“每个恋人都是战士”(Militat omnis amans)的诗句,古希腊神话里的爱神和战神也正是偷情的一对。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也说:“该知道恋爱和打仗同是争夺:兵不厌诈;恋爱也可以出奇制胜,只要不损害情人的体面。”(《堂吉诃德》第二部第二十一章)普鲁斯特则认为,情场虽如战场,法则却正相反:“爱情和战争相反,你越是被打败,你提的条件就越苛刻、越严厉,如果你还有能力向对方提条件的话。”他还把交际花奥黛特的魅力说成“具有战争威力”(《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第一部)。
战争术语可用于情场,反之,甜言蜜语也可用于战场。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剧作家约翰·弗莱彻(John Fletcher)的戏剧《布迪卡》(Bonduca)里,便有一段奇葩发言,视战场如情场,把敌人当恋人:
卡拉塔克:我热爱敌人;我生来是个士兵;
谁要在队伍中最先挑战了我,
用利剑逼我这堂堂男儿折腰,
我就成了他的情妇。金发的海门
也不会给怀春少女带来更多幸福,
比起让我嫁给那个让我受伤的人。(第一幕第一场)
卡拉塔克是西元初不列颠最杰出的将领之一,其事迹见于塔西佗《编年史》卷十二(他在罗马史书中名为“卡拉塔库斯”)。他骁勇善战,在反抗罗马人对不列颠的征服中,多次取得了局部或全面的胜利。“由于(50年)这次抗战,他的名声超出了他本国岛屿,传遍附近各行省,乃至意大利本土也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因为这些地方的居民都很想看一看在这样多年中间敢于同我们的强大威力相抗衡的这个人是怎样一个人。甚至在罗马,卡拉塔库斯的名字都是很有名的。”在50年的那次战役中,卡拉塔克最终战败被俘。凯撒让战俘们列队走过被邀来参观的民众面前,以夸耀罗马人的胜利和不列颠人的失败。“别人由于害怕而不光彩地讨饶了。但是卡拉塔库斯本人既不垂头丧气,更不说一句乞怜的话。他来到座坛面前,便讲了这样的话:‘……这有什么奇怪呢?如果你们想统治整个世界,难道世人会欢迎自己被人奴役么?如果我不作抵抗便投降你们,然后被带到你们跟前来,那么就不会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失败或你们的胜利了。你们惩罚了我之后,这事也就会被人们忘记了。但是如果你们是保留我的性命,我将永远会记住你们的宽大。’凯撒赦免了他、他的妻子和他的兄弟。”
在约翰·弗莱彻的《布迪卡》里,卡拉塔克对强大的罗马敌人尊重乃至热爱,将自己比作渴望婚姻的怀春少女(海门是古希腊神话中司婚姻之神),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战场上的战败,遂等同于情场上的屈服。这与奥维德的诗句,《堂吉诃德》的说法,以及《三国演义》《九云梦》等里的表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与《水浒传》《西洋记》《穆柯寨》《穆天王》《辕门斩子》等中的情节,形成了奇妙的呼应,后者不仅可以为卡拉塔克的奇葩发言提供佐证,而且以“女人捉男人”而在趣味性上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