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9日 星期日
哥哥陈川和他的“孟光时代” 那些令人魂牵梦绕的记忆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纪实 2023-08-27

哥哥陈川和他的“孟光时代”

■陈冲

哥哥如果看到我这么写,肯定会抗议:侬瞎写啥啊?哥哥极其谦逊、害羞,他画画,就像夜莺唱歌,本性而已。他最大的梦想,就是画得好。

刘海粟美术馆的“孟光时代:师生艺术文献特展”,8月20日闭幕了。我哥哥是孟光先生的学生,为了纪念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他写了一篇名为《孟光时代》的短文,以表达对老师和那些纯粹的岁月的怀念、感激,以及对艺术的迷恋与爱。画展的名字便由此而生。

哥哥是奶奶爷爷唯一的孙子,他们为他起名为陈川,以纪念故乡四川的山水。很小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认了一个画图老师,那人是个侏儒,背上拱起很高的一块,一开始陈川见到他有些害怕,等后来习惯过来不再害怕的时候,这个老师跟他说,你进步得很快,我已经教不了你了,带你去找鲍老师吧。就这样,陈川拜到了新的师傅。鲍老师常去看一个姓许的画家,有时把哥哥也带去那里。据说许老师原来在上海美校读书,画得很好,但因为谈恋爱被开除了,后来就在上海闵行电影院画海报。当年很少有人买得起油画颜料,陈川开始学油画的时候,用的就是许老师画海报的颜料。

小学的美术老师发现哥哥有绘画天才,就把他送进了少年宫,跟那里的绘画老师夏予冰学习。陈川九岁时就在少年宫办了人生的第一个“画展”。几年后,他认识了孟光先生——就像个在江湖上寻找武林高手的孩子,哥哥终于拜到了一代宗师。从此,艺术就成了他的挚爱、他的生活。

陈川从静物开始,画屋里的椅子、厨房的洋山芋、晒台上的葱。然后他开始画动物和人,有几次,他背着画架长途跋涉走去动物园里写生,画老虎、狮子,画大象、犀牛。当然更现成和方便的是画我和家里的猫。父母为我们俩分配好了饭后隔天洗碗,为了让我给他当模特,陈川只好被我敲诈勒索,每天洗碗。

从我们家走去孟老师家大概半个小时,我多次跟哥哥去那里为他们做模特。孟老师在美校的得意门生,比方夏葆元、陈逸飞等都在那里画过我。

有时他们不画画,都围着书桌,看孟老师借回来的苏联画册,边看画册边热烈地讨论。我也跟着看,听他们讲。记得陈川很喜欢列宾画他女儿的肖像,也非常喜欢尼古拉费申的画。家里墙上有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就是尼古拉费申的画,被不同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翻拍后的版本。回看少年时代陈川画的我,多多少少都受到苏联画家的影响,我也喜欢让他把我画成那个样子。

有一次,哥哥从不知哪里得到一张伦勃朗人像素描的照片,兴奋得不得了,每天照着临摹。多年后一个美国记者非常好奇,陈川在那么狭窄贫瘠的环境长大,怎么会有这么娴熟的欧洲绘画技巧。其实,他对巅峰时期艺术大师的艺术,远比同代美国画家要专研得更深更多。在富足和开放的文化中,哪里会有他那样饥渴的眼睛,那样不弃的注意力?他看到那些作品,就像在沙漠里看到玫瑰。

记得浙江美院的院长曾经来家里看了陈川的画,跟他说,你如果来考浙江美院我们一定收你。

进上海美校前,陈川成天跟一位叫王青的朋友在客厅里画画、备考。王青长得特别秀气,有点像个女孩,今天回忆起他,原貌早已淡忘,但是陈川画他的肖像,依然印刻在我的眼底,犹如昨日。

那张肖像画了很久,我偶尔走过,总是莫名地闻到麻油的香味。画中王青身着一件苏联式双排扣旧夹克、头上歪戴了一顶布帽、手中拄了一根木棍,身体在暗区,拄棍的手在亮光里。陈川让他拄木棍就是为了呈现那只手——那是只他自己十分满意的手。一个我熟悉而不去留心的人,画在这样的光线里让我目不转睛。我讲不出大道理,但是看到真正有生命力的油画肖像时,我能感到画家的凝视。他仿佛在着魔的同时施魔,把被凝视的对象从习惯性的印象流中分离出来,变得异常清晰和重要。

王青的肖像挂在家里一两个月都干不透,后来我才知道,陈川调色油用完没钱买,偷用了家里的麻油画的。1980年,美校在“中苏友好大厦”开毕业展览时,他用了一个破掉被换下来的纱窗框做了个镜框。陈川到美国留学时把这张画带了过来,在一个展览上被电影导演奥利弗·斯通收藏了。

在《孟光时代》画展闭幕之际,我想跟读者们分享一下哥哥写的文章——那些令人魂牵梦绕的记忆。

那些童年的秘密心思,像在睡梦中被闪电唤醒,黑暗中一瞥惊艳。“猫鱼”——编辑画册的时候,有人说,这个跟孟老师没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应该删掉。怎么能删掉?直奔主题真的是艺术的敌人。“猫鱼”的突然出现,赋予了文章神奇的品质。我能感受到哥哥注视它的目光是如此地强烈,并且跟随他视这条“猫鱼”为一种象征。

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这样写道:“看着自然界的事物——比方透过玻璃窗的露水看着远处月亮的微光时,我似乎更像在寻找——或被它召唤着去寻找一种象征性的语言,来表达我内心永远的、早已存在的景象,而不是在观察任何新的事物。即使是后者,我也总是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好像那个新现象,是在轻轻地唤醒我本性中被遗忘或隐藏了的真相。”

每一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童年的“猫鱼”——“一种象征性的语言”,“本性中被遗忘或隐藏了的真相”——它是我们余生创作最汹涌的源泉,也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到的每一个“奇迹”。我很难想象任何创作者的想象力与核心图像,不是潜意识中来自童年的,某种强烈的视觉感知或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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