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师瓜记

胡竹峰

浑厚、椭圆、饱满，一刀下去，砰然有声。切开后，瓜肉宛若玛瑙，又仿佛黄玉，气象璀璨，想起两句诗：

扁舟夜入江潭泊，露白风高气萧索。

甜满中边一夜冰，璀璀璨璨自天成。

伽师瓜多汁，一块入口，几乎就是“扁舟夜入江潭泊”。熟瓜出于当年秋，正当露白风高。瓜皮纹饰枯黄纵横，也有萧瑟意思。伽师瓜极甜，是清甜，甜得满，回味爽口，有丝丝冰意在唇齿回旋。可惜那两句诗我忘了哪朝哪代哪人所为，实在也无关紧要，诗词文章留下来，名佚与名显不过细枝末节。千百年后，后世但凡有三五人读到我文章，即此岸之幸事，至于姓名存与不存，不足轻重。

年近四十岁，才吃到伽师瓜。此物味厚，老子说厚德载物，不载物如何？厚德不载物境界更高。伽师瓜的好，好在厚德不载物，天香长馥郁。自然尽皆如此，饭蔬瓜果，厚德不载物，一切随意。

道法自然，果然大难。

伽师之名得于新疆的伽师河，意为天赐昌盛，也有美玉之喻。

据说神仙食玉，将玉捣碎成屑，吞服延年。北魏时有将军李预，羡慕方外餐玉之法，常常去蓝田采玉，甚至挖墓求玉，得环璧杂器大小百余件，皆光润可玩。选了七十枚碾碎为屑，每日温水送食，如此经年，说有效验。但李预并未成仙，反而速死，临终前对妻子留遗言说，服玉的人，应该隐居山林，少思寡欲，或当大有神力。可惜自己饮食不禁，好酒损神，酒色伤身，方才落得早死，并非药过也，但尸体必当有异，不必急于下葬，好令后人知道食玉之妙。《魏书》记载，当时七月中旬，长安毒热，李预停尸四宿，体色不变。妻子想放两枚玉珠进李预的嘴里，口闭不开，于是说道：“君自云餐玉有神验，何故不受含也？”尸身果然启齿纳珠，口里并无秽气。

神仙，延年，食玉之类，从来不信。食玉不如吃瓜，俗世花花世界，还有瓜瓜世界。冬瓜、西瓜、南瓜、北瓜、黄瓜、白瓜、红瓜、丝瓜、蜜瓜、木瓜、匏瓜、地瓜、苦瓜、蒿瓜、棕榈瓜、香芋瓜、伽师瓜……皆属嘉瓜。伽师瓜是瓜中善本，肉质清脆如玉，一连吃下几块，心里飘然神仙意思，如此就好。恍惚身后有年画屏风，手执瓜锤的好汉威风凛凛，衣带飘起，如有风。

旧年，外祖母家每年春节总会贴门神，左边尉迟恭，手拿竹节钢鞭，右边秦叔宝，手拿亢龙宝锏。外祖母离世多年，旧寓早已坍塌，另起新楼，我却经常怀念那老屋，怀念那红纸上的两尊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