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4日 星期日
坚持不下去的写书、骑行,都完成了
第12/13版:星期天夜光杯/纪实 2023-10-01

坚持不下去的写书、骑行,都完成了

——写在一人一车33天骑行3600公里之后

就在刚过去的夏天,80后作家甫跃辉从上海出发,骑自行车跨越3600多公里,回到了家乡云南省保山市施甸县。这场持续了33天的骑行被安排在他的新作《嚼铁屑》出版后。用了33天骑自行车回云南和用11年写作60万字的长篇小说三部曲《嚼铁屑》间有没有什么关联呢?甫跃辉认为是有的:生活中,总会遇到些艰难困苦,感觉自己在“嚼铁屑”,再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编者

(一)

从云南返回上海,这一路没法再骑自行车了。八月十日骑车到达施甸,十六日,从施甸到了西双版纳,待了三四天。十九日下午,先是坐车到西双版纳嘎洒机场,再坐飞机到上海浦东机场。出发时,太阳还在天上,一道道明亮的光线射进机场大厅,大厅内人人静着,有种梦境般的氛围。刚刚在西双版纳傣族园内,到处的游人,白塔和金塔,佛像和大殿,菩提树和椰子树,在灼热的日光里闪烁着各自的光芒。那样的场景,也让我觉得,有一种梦境般的氛围。

事实上,自从停止骑行后,这种感觉已经缠绕了我好几天了。骑行到老家后,停留了五六天,每天和朋友们聚会,喝酒,聊天,打牌,太热闹了,不会胡思乱想,一旦离开了这热闹的场域,不禁想,真从上海松江骑到云南施甸了?三千六百公里,三十三天,听起来如此遥远和长久,竟然就这么结束了?

在飞机上,这种身处梦境般的不适感仍在持续。落地浦东机场,夜很深了。出了机场,只能打车回。回到家里,家人都睡了。将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整理一下熟悉又陌生的书桌。

想起进入保山后,就没写骑行日记了——也就是说,最后三天的没写。进保山前的三十天,无论是常常走夜路的前半月,还是常常爬大坡的后半月,我从来没有落下过一篇。哪里想得到,进入保山后,完全没之前辛苦了,却整整落下了三篇,而且,许多天后都没写完。坐在书桌前,打开文档,想要写一写,无论如何写不出来。似头绪太多,又似毫无头绪——这时候,我不会想到,最后这三篇日记,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都没能完成。

在书桌前坐了好一会儿,我什么都没做。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现在。现在是九月二十日,已经整整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里,最后三天的日记总算慢腾腾地补完了,还想着,要补一篇待在施甸那四五天的,至今才写了一小半。真是难以想象,在路上那么多天,自己是怎么做到每天骑行一百多公里后,还能写完当天的日记?

回来这一个月里,多数是待在书房,偶尔看书,偶尔写东西,大多数时间是在睡觉,或者不知道在做什么,总之浑浑噩噩。

也出过几次门。先是跟小朋友到玛雅水上乐园玩儿,泡了一天水后,鼻塞厉害,头晚隐隐作痛的一颗大牙更痛了。出发前,到牙科诊所看过这牙,牙医冯医生说,应该能保留牙神经的。补了一块儿东西,虽然不能咬硬物,但总比空着一个大洞的好。出发后,一路喝了那么多冰水冰饮料冰啤酒,这牙从来没痛过。哪里想到,刚回到上海,这牙就造反了。又想,还好还好,总算撑到了上海,如果是在路上出的问题,那还怎么骑车?冯医生说,有可能是因为你一下子放松下来了,牙齿才会痛的。真是这样的,骑行的时候,每天的神经都紧绷着,哪里会在意牙齿呢?现在闲适了,才会这儿出问题,那儿出问题。

(二)

冯医生给我看牙时,问起我这一路的骑行,说到那些让我“神经紧绷”的时刻——后来,几次出门,遇到各种朋友,比如有一天晚上和香港浸会大学过来的唐睿兄、复旦大学金理兄等人吃饭,比如在思南读书会上做《嚼铁屑》新书分享,和上海交大何言宏老师、上大的肖水兄聊天,他们都会说起我骑行回家的事,无一例外的,我都会说起坟地和葬礼——

最早见到墓地,是在青浦。过一座桥,桥下右手边就是一片墓地,外墙有些坍塌了,黑色的墓碑鳞次栉比。那时候太阳刚出来,每一块墓碑都闪着光芒。出上海后,很快过苏州,沿着太湖边骑了很久,晚上到了湖州。住了一夜后,路过吴均故居,从广德市进入安徽。广德是很漂亮的小城,穿城而过后,又骑了很远,晚上抵达宣城市区。这一路走的多是国道,除了有很多大卡车出现在路上,还有很多坟头出现在路边:夜里独自骑行在很少有灯的路上,前前后后都没人,只有一盏灯光昏暗的车前灯亮着,骑着骑着,微弱的灯光便会照到路边的一片坟地,骑着骑着,这微弱的灯火忽然就灭了……

总是跟自己说,你是唯物主义者啊,可不能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啊。但不管用,经过大片坟地时,心里仍有些发毛。

有一天黄昏,落着一点儿小雨,骑到一处岔路口,听导航的,继续往一个方向骑。骑着骑着,发现,不对啊,这不是国道了。是一片野地,野地两边,都是坟头,很多坟头上都堆着大朵大朵艳丽无比的红红绿绿的花。暮色昏黄,在这样的墓园里穿行,心里真是别有一番滋味。骑行了十多分钟,又回到了刚才那条国道上。

有一天,是在湖北吗?天刚黑,骑着骑着,隐约看见路边一座石牌坊,以为是什么风景名胜区,骑过去看,才知是殡仪馆。继续往前骑,树木繁密,道路曲折,还得上坡。骑着骑着,就感觉像是有人在后面拽住了车架,久了,不免带着开玩笑的口吻,回头说,大哥啊,别拽了,我真骑不动了。玩笑归玩笑,心里是真有些发毛。想到不如听音乐吧。有两部手机,一部固定在车把上用来导航,还有一部揣在骑行服口袋里,用来拍照发信息。用了口袋里那手机播音乐,都是武侠电影电视剧里的主题曲。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听着听着,整个人精神抖擞了。忽然间,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虽然很应景,还是吓得我赶紧关了手机。继续骑行,黑黢黢的山里,倩女是没有,幽魂也没有吗?许久,对面拐弯处一辆大卡车驶近了,车头射出的雪亮灯光犹如一根长长的绳子,将我从疯狂想象的深渊里拯救出来了。

光,真是有无穷力量的。

有一次夜里,是在安徽,经过一个灯火辉煌的小镇,真想停下来啊,但我订的房间还在前面的县城,还离着几十公里呢。稍微停了一会儿,继续往前骑。很快离开小镇,像是钻入一条深深的地底隧道,钻进了大树掩映的黑咕隆咚的国道。这一路上经过的国道也真是奇怪,有些路段,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可以无穷无尽“接”下去;有些地方,却是车辆稀少。这天,我进入的国道就没什么车。路边隐隐约约看得到树林里藏着一些房子,房子很少亮灯,似乎都是空的,即便偶尔亮着灯,也看不见人影,灯光昏昏里,偶尔还会显露出荒草间的一座座坟头。我就在这荒野般的国道上只身前行。偶尔,一只狗出现在路边,忽地吠叫着朝我冲来。我不甘示弱,朝它大吼一声。不得了了,捅了狗窝了,一大群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犬拥着追过来了。我飞一般地蹬脚踏。我相信,这时候我的骑行速度是最接近专业水准的。

骑了十来公里,终于,一片亮光出现在不远处。是一座桥上的路灯发出的。一个冲刺,骑了上去。一只脚撑在桥栏上,歇一口气。又一道光出现在远处的河面上。不同于桥上的白光,那道光是绿的。黑暗的河面上,一团绿莹莹的光,慢悠悠地,近了。快到桥下时,见是一个人撑着长篙,站在两艘并在一起的小舟上,小舟前端有几只鸭子,不时窜入水中。不多时,小舟离得更近了,哪里是什么鸭子哦,分明是鸬鹚啊。这是鸬鹚在捕鱼呢!它们扎进水里,扑腾一会儿,鼓胀着长脖子,回到小舟上来了。慢悠悠地,小舟来到桥底了。我盯着看,不眨一眼。慢悠悠地,小舟掉了个头,慢悠悠地,沿着来的方向远去了。许久,我盯着远处的一片黑暗,那是河水流来的方向。那一点儿绿莹莹的光,是黝黑的绸缎上烫出的一个洞。

(三)

返沪第二天,到钟书阁参加《嚼铁屑》新书发布会,嘉宾有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老师、《青年报》陈仓兄,还有《嚼铁屑》的责编之一李黎兄,主持则是《嚼铁屑》的另一位责编唐婧。除了谈论《嚼铁屑》这部小说,不免说起刚刚结束的骑行。唐婧问了一个问题,说这次长途骑行和《嚼铁屑》有什么关系吗?我说,其实没什么关系,但想一想,又似乎有些关系。

《嚼铁屑》是七月出版的,我是七月九日出发的。之所以那天出发,是因为有一场关于《嚼铁屑》的读书会安排在七月七日。骑到长沙的时候,是七月十九日,我第一次停了下来。之所以停下,一方面是因为长沙有施甸老乡德升、以及《湖南文学》的斌哥、清华兄,周缶工兄等朋友;二是骑了十来天了,得休整一下;三呢,是因为那两天要在“小镇的诗”公众号上进行一场关于《嚼铁屑》的直播。

那是停留长沙的第二晚,大家在德升开业第一天的饭店里吃饭,吃着吃着,直播时间到了。在哪儿弄呢?服务员带着我到处找地方,到隔壁房间,很吵,到屋外的帐篷,很热,到露天处的树下,蚊子太多,最后,只能到一辆车内。关了车门,就是直播的小世界。直播主持是高兴涛兄,嘉宾是刚刚给《嚼铁屑》写了长篇评论的刘小波兄。原以为只要聊一小时,不想竟聊了两小时。刚聊完,服务员刚好过来。随了服务员回到店里,大家已经吃完了,换了一个包厢打牌喝酒。不多时,岳阳的舒文治、孟大鸣等老师,还有沈念兄、斌哥等过来了,添酒回灯重开宴,免不了再喝几杯。

斌哥给带了两条备用内胎。头天晚上吃饭时,聊起前几天从湖北进入湖南岳阳,车后轮瘪了,摸黑到了岳阳市修车,车店没适配的内胎,幸好我带了备用的。斌哥听了,立马说,他家边上就有一家自行车店,让我把车内胎的型号告诉他,他再给我弄两条内胎备着——回想起来,当时真是缺心眼,既然后胎漏气了,肯定内胎外胎都破洞了啊,到了修车铺,竟然只换了内胎,对外胎完全置之不理。

第二天一早离开长沙,到娄底,到邵阳,再到洞口,过雪峰山到怀化——那时还不知道,真正让人神经紧绷的时刻要来了。那些不断到来的大坡,不断吹打的风雨,以及身体和精神深处不断涌上来的倦怠,将在接下来的半个月持续煎熬着我。

雪峰山是这次长途骑行经过的第一座大山,就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后轮又漏气了。那天一早,离开洞口县城不久,就进山了,山势很快变得陡峭。下着小雨,有点儿凉,远远近近的山头都笼罩在雨雾之中,路边是平溪河,河水清澈,水势很急,隔不多远就有一座小水电站。除了水电站,一路上很少看到房屋。渐渐地,感觉有些吃力了,有时不得不下车推行。会不会是后轮漏气了?之前骑不动时,也这样怀疑过,但都是自己多疑了。这次捏了捏后轮,却发现不是多疑,已经跟在岳阳时差不多了。怎么办呢?还好在岳阳修车铺,学群老师买了一支小型打气筒给我。打足了气,继续骑。坡越来越大,雨也越来越大。好不容易见到一处小卖部,停车买了两瓶运动饮料喝,问小卖部边闲聊的几个人,过雪峰山到怀化,还有多少坡要爬?答说,全是坡。又说,你今天爬不过去的,可以路边拦中巴车试试。和他们道别后,继续爬坡,过了一会儿,再次停下给后轮打气。坐在路边歇息,见有一辆乡村公交开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招了招,没想到车真停了。售票员拖拽着,我在后面推举着,好不容易将车塞进了车厢。车厢内两个小孩儿盯着车看,眼里闪动着好奇的光。车上还有几个乘客,有人带了菜,有人带了鸡——这是我此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搭乘乡村公交。骑车那么久后,忽然坐车,真舒服啊,可惜才走了五公里,车就到站了。

是一处小镇,有河,有风雨桥,有祠堂。不时有鼓声和歌声从桥上传来,是一些老人在排练。下车后,推着车在小镇上逛了逛,想要找一家修车店,问了好几个人,这个指那儿,那个指这儿,终究没能找到……后面的经历,日记里都记了,总之是千辛万苦,最终,当我再次给后轮打足气,一路冲下雪峰山,抵达怀化市鹤城区,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我没像以前那样直接去订好的酒店,而是去了一家捷安特自行车店。两个伙计拆了后轮,给后轮打足了气,老板娘拿在手里,凑到耳边一听,立马听出漏气了。补胎意义不大,换了一条内胎。老板娘心细,又拿了外胎,在内部慢慢摸过去,很快,用尖嘴钳揪出两根铁屑来。我将它们放在手指尖上看,细细的,黑黑的,和眼睫毛差不多。发了一条朋友圈说这事,有人留言,有人写嚼铁屑,铁屑来了。

再想想,这一路和《嚼铁屑》有关的,远不止这些。在邵阳时,《南方周末》朱又可老师约我录一则视频,读自己的小说。我读的就是《嚼铁屑》第一部里的一段。责编唐婧好几次联系我,说上海书展期间做《嚼铁屑》活动的事,记得有一次是在即将离开贵州时。我刚刚冲下一段大坡,来到一处路边,隔着一大片烤烟地,一个小小的火车站,绿皮火车慢慢地开进来,又慢慢地开出去。再有,就是进入保山后的第二天,在涵书楼,魏亲君、杨清敬、尹祈晓等朋友组织了一场《嚼铁屑》新书分享会。这时候,漫漫长途只剩下保山到施甸的五六十公里了。有人说,最艰难的铁屑,已经嚼完了——不知不觉,“嚼铁屑”这三个字,不单说的是一本六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朋友们都将它用来形容我这一路的骑行了。

嚼铁屑,艰难,痛苦,甚至绝望,但须忍耐,但从不放弃。

(四)

这一路走来,其实有过放弃。自从在湖南翻过了雪峰山后,一路上就以上坡为主了。也是,从海拔两三米的上海出发,要到海拔两千来米的云南保山,一路肯定得爬很多坡。但我没想到的是,贵州会有如此多的坡,而且,很多时候只有上坡,没有下坡。印象最深的,是在贵州住的最后一个地方,普安县。头一天,去了黄果树瀑布后,过关岭县断桥镇,夜宿永宁古镇。当天从永宁古镇出发,经晴隆县时,冒着雷雨,进入晴隆二十四拐内,上下骑了一圈,然后一路冒雨前行,下了一个大坡,过了一条河后,一路上坡再上坡,暮色里,来到一处地方,路边一块大石头,刻着地名“分水岭”。心想,好了,既然是分水岭,那接下来到县城的八公里,应该都是下坡了吧?然而,问了路边两位小哥,他们说,都是上坡哎——但这一天我没放弃。我先是跟着两位小哥去他们家里吃了饭,然后花三十块钱,搭了他们的车到的县城。

骑行那么多天,唯一一天没到达预设的目的地的,是前面说到过的离开镇远古城那天,那天日记的标题即是“我决定放弃”。那天,一早从镇远古城出发,计划前往福泉市订好的酒店。没想到,出发不久就开始爬坡,后来又被导航带入山路,爬完山路,到了一处高架桥上,停了一会儿,望出去,是大片坝子,坝子里道路曲折,全是下坡。不用蹬脚踏不说,还得不断捏刹车。只几分钟,便到了坝底,再往前,过一小镇,又要爬坡了。一路荒无人烟。这样荒无人烟的山路真是太多了,我已经习惯了。但这次有点儿不同,坡实在太陡,太长。问了人,我大概还得爬多久,才能走完这坡啊?那人说,大概一小时吧。想了想,又说,大概一个半小时吧。其时,天快黑了,我知道,过不去了。怎么办呢?这种时候,想要搭便车,或者叫货拉拉,都是不可能的。没别的办法,只能往回撤了。

回到了刚刚经过的小镇,想着,离福泉市只有二十来公里了,兴许可以搭公交车?回想这一路,三千六百公里,也许有两三百公里、也许有三四百公里不是我骑的,是托赖了公交车、货拉拉、运西瓜的三轮车、长江上的轮渡、朋友的私家车等,这辆自行车,可谓见多识广了。

到了镇上公交站,司机师傅叹息,你就晚了一分钟,去福泉的班车刚刚开出去了。师傅又说,跟我的车去旧州吧,你到了贵州都没去过旧州,说不过去嘛。真就搭了师傅的车去了旧州——我本来就是从那方向过来的,等于白天骑过的那些路,大半白骑了。到了旧州,并不像镇远古镇那样让我大为意外,不过,在街道上随意骑了一圈,竟遇见一处国保单位,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除了这天,再没有哪一天是没抵达预设的落脚点的。哪怕一路冒雨前行,哪怕困得从车上摔到路边绿化带上,哪怕大雾弥漫只看得见三五米内的道路,哪怕夜很深了却见中途路边一片明亮诱人的灯火……我始终一往无前。

往前,再往前,骑到酒店,进到房间,迅速将全身汗湿的衣服脱下,洗了晾晒好,再换上头天洗的、已经晾晒干爽的衣服,出门找吃的或叫了外卖躺在床上赶写日记,这时候,松弛感,愉悦感,还有点儿满足感,都好似太阳光里的肥皂泡,轻快而密实地占据了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禁不住要感谢白天里的自己没有放弃了。

(五)

像旧州这样,不在行程规划之中却忽然迎面相遇的地方,还有很多。

旧州之前的镇远古镇,原本只是头天晚上看了地图,在大方向不差的情况下随便找的一个地方,到了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我以为的粗制滥造、人烟稀少的人造古镇,而是有着一条大河、几座高山、多处国保单位的人声鼎沸的货真价实的古镇。那天,入住舞水边的偏远小宾馆后,匆匆换洗了衣服,不等日记写完,便出门了,所到之处,灯火明亮,音乐不息。一瞥间,昏暗和静默里,隐藏着一座座古老的殿宇和一段段我不知晓的历史。

回头看,出发前是很幼稚的,刚开始想着,每天都导航到云南老家汉村,每天骑一百来公里后再找酒店;后来,变成每天导航到一座城市,到了城市中心再找酒店;再后来,变成了直接提前预订好酒店并导航过去。出发前,还做过一个粗糙的计划,第一天到哪个城市,第二天又到哪个城市,这计划很快便被我抛诸脑后了,只三两天,就走到计划外的路线上了。意料之外的风景,自此扑面而来。

首先是进入浙江时的环太湖线、即将离开浙江时的吴均故里,然后是安徽九华山、大渡口镇和安庆市之间的长江,进湖北后是文赤壁、武赤壁,进湖南后是汨罗江、橘子洲、金塘杨氏宗祠和舞水,进贵州后是镇远古镇、安顺市幺铺镇的远征军出发地、黄果树瀑布、永宁古镇、旧州和晴隆二十四拐,进云南后是胜境关、珠江源、爨宝子碑、段氏与三十七部会盟碑、云南驿、洱海环形一圈、寂照庵和永保桥……全程三十三天,其实每一天都会有意外的风景来到眼前。有时为了赶路,骑得很快,有时又告诉自己,慢点儿骑啊,所有这些道路,可能都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经过了,所有这些风景,你可能也难得再见一次了。

一次次在路边停下,看人摘烟叶,看人用连枷打黄豆,看水稻在黑糯的土地上呼啦啦生长……骑过去两个省,又看收割机开过黄熟的稻田,成群结队的八哥跟在后面,在它们翅膀的飓风里,虫子无脑奔逃;偶然的,在路口停下,发现七分钟车程外就是黄果树瀑布,临时决定要进去看看,排队许久后进入瀑布后的水帘洞,柔顺的水在此有千钧之力,冲击得耳膜里奔腾着千军万马;必然的,在黄果树瀑布底下的断桥镇停下,因为有李世成、田兴家等写作的朋友在那儿等着。我们吃鱼、喝酒,听河水流淌、草虫鸣叫。哎,这会儿真是太美好了,只是,很快这就会成为回忆了。这是我当时说的话,转眼间,离这句话说出来已经快两个月了。

风景是生命对宇宙里的发现,而朋友,是生命和生命的彼此发现。这一路上遇到很多人,有见过多次的朋友,有早就认识但第一次谋面的朋友,更多的,是完全陌生的“朋友”,我们匆匆有了短暂的交错,往对方的生命里投去一瞥,又失散在遥远的距离里。但我知道,即便过去很多年,我也会记得他们的——

湖北自行车店里教我怎么打气怎么换胎的大哥,湖南路边不卖西瓜给我、只送西瓜给我的大哥,贵州路边卖鸡枞、要送我黄瓜的大爷,贵州毛坯房窗口上两个玩耍的小男孩,关岭大桥底下约我以后再去找他们玩儿的四个小男孩……还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把他们都写进一路的骑行日记里了。

那些早就认识的朋友更不必说了。如果不是老家县城开UCC车店的运姐寄了这辆车给我,我肯定不会骑出去。先在上海骑了一个月,从每天十公里到二十公里到五十公里再到一百公里,到了每天两百多公里,我知道,我可以出发了。但我不知道的是,一路上始终会有那么多朋友“跟着”我。从湖北开始,常有朋友在我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匆匆吃顿饭,我又继续赶路。所有的路都在轮子底下。当我从保山进入施甸,冲上此行的最后一个大坡,学斌、生哥、运姐等几十位老家的朋友在等着我。我像是一滴水,终于融进了一片欢乐的河流里。

现在,回到上海后的一个月,我又从这片水里抽离出来了。抽离出来后,却没有一条路在远处等着了。还好,又一辆车从云南寄过来了,上次那辆是山地车,现在这辆是公路车。也许明天车就能到,也许未来还有更多的路在轮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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