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白菊背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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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舒

有和我一样喜欢喝花茶的人吗？

味道还在其次，顶喜看滚水注入玻璃杯的一瞬，热气蒸腾，小小的花骨朵如螺旋般浮浮沉沉，而后渐渐舒缓，慢慢伸展，杜丽娘慕色还魂，此刻流转，仿佛有很细微的“啪嗒”一声，那花整个地盛开了，仿佛又是一春。

小时候的我，喝一点红茶，半夜就要失眠，但还是想和大人们一起喝下午茶，于是倔强地要母亲给我冲一杯花茶，坐在旁边看图画书，现在想来，其实还是贪恋配茶的点心。母亲给我的花茶里夹一块冰糖，喝起来淡淡的甜，但并不抢味，无论是哈尔滨食品厂的杏仁排，还是牛奶棚的蛋糕边，又或者是阿姨新做的咖喱角，花茶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

现在的花茶工艺更新迭代，前阵子去奈良，在一家全是女学生的店里点了一杯叫“满开”的花茶，原来是茶叶包裹着花朵做成球形，滚水下去，可以开出一朵完整的花，美则美矣，却少了一些滋味，有点像《红楼梦》里贾政喜欢的稻香村，人工痕迹太重，失去了贾宝玉所说的“天然之气”，相比之下，我更爱朴实无华的杭白菊，淡淡花香，微微甘苦，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是别样的风雅。

不过，还是最近才知道，杭白菊，其实并不是杭州的白菊。

不过，却和一个在杭州有着故事的男人相关。

西湖边，南屏山畔的汪庄，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尽管汪庄的正式名字是西子宾馆，但人们还是习惯称呼它为“汪庄”。汪庄最早的主人，当然姓汪，叫汪自新。

但我们很难用一句话来介绍汪自新。

他的家族企业是卖茶叶，在民国有个相当知名的名字——汪裕泰。汪裕泰茶号从道光年间开起，到了汪自新这一代，已经是苏浙沪地区相当有名的茶叶品牌，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店。汪自新的夫人是胡适的表姐，胡适曾说：“善增公（注：指胡适伯父胡福田）与我母最好，惕予（汪自新的字）夫人今年五十五，面貌最像他母亲，使我想念那两位慈善的死者”。

胡适和汪自新的关系很好，青年胡适到上海准备出国之前，曾经将汪裕泰茶号作为和老家的联系通道，他的信里曾经这样说：“附上信封二个，可用此信封托人带至上海，托汪裕泰号程云翁转寄交适可直达也。”

但汪自新的职业却是一名医生。他在1893年决定放弃科举，跟随奉贤夏景垣习中医医术，四年之后在上海英租界中旺弄设诊病所。之后又去日本篠崎医院实习，又创办自新医院，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中西医结合疗效好”的综合医生。不仅如此，汪自新还创办了中华女子产科学校，招收女性就读。他甚至创刊了医学刊物《医学世界》，发行量五千册，这份杂志今天还能在上海图书馆查到，我甚至找到汪自新曾经发表的论文，关于“如何处理枪伤”，汪医生，不简单。

我猜想，汪自新的本意是成为一名医生，他为此曾经关闭了“苏州、奉贤等地的茶叶分号”，也曾经试图研发出“戒烟茶”这样的产品，想要在医生和茶商之间做平衡，但最终的结果并不如他的意，汪裕泰一度业绩不佳，汪自新受到来自家族的巨大压力。

还好，他有两个非常争气的儿子。大儿子汪振时是震旦大学医学博士，继承了汪自新的自新医院，是1927年上海特别市政府卫生局登记有案发照的西医之一。小儿子汪振寰从早稻田大学商业系毕业，回国后逐步接手汪家茶庄生意。据说他很看不惯父亲一年十多万的开销，也许是为了躲避在上海主持大局的儿子，汪自新卖掉了上海的一处房产，集资百万元在杭州西湖清波门外购买土地，兴建庄园，这就是汪庄（初名清白山庄）。

据说，由于占据了不少西湖的地盘，在修园林的时候，汪自新一度遭到老百姓的反对：

汪自新的商业头脑在汪庄的设计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上世纪20年代的茶叶市场竞争十分激烈，要脱颖而出，老本是吃不了的，汪自新认定了“景以西湖为美，茶因龙井而名”的经营宗旨，决计以西湖为依托，以龙井为品牌，充分做足西湖的文章。汪庄虽然是私人庄园，却带有一些功能性。这里有汪裕泰茶庄门市部，供应西湖龙井名茶，并辟有一间试茗室，里面陈列各种古色古香名贵茶具，供游人品评茶叶，甚至还有一个对外营业的饭庄，叫“南屏山灶”。试想一下，在这里，你可以喝茶，买茶，吃饭，游园，这样一来，来买茶的人络绎不绝。上世纪30年代的《西湖旅游指南》里，汪庄已经成了“网红打卡地”，1933年刊登于《申报》的游记上说，“最满意的园林是汪庄”，“有苏州狮子林的风味”“疑置身在法国公园里”。

汪庄主要售卖的是龙井，但除了龙井，汪自新还打算依托汪庄，开发一些其他的茶叶单品。其中之一，就是把桐乡的白菊包装成杭白菊——当时杭白菊被称为“茶菊”，是一味中药材，在市场上并不好卖。汪自新则认为，国人不喜，不代表没有销路，他利用1929年的西湖博览会，把汪裕泰杭白菊故意做成古朴包装，专门出口到东南亚地区，原本两块多一斤的杭白菊一度可以卖到八十元。他是如何做到的呢？首先，他为自家的杭白菊亲自题写了产品介绍：“杭白菊者，冬苗、春叶、夏蕊、秋花，被受日月精华、四时灵气……”茶包上还特别印制了产地：“杭州西湖金伦茶菊庄”，下面有注解：本庄在西子湖畔购地数千亩，精心栽培、生产正宗杭白菊——实际上，西湖根本没有什么金伦茶菊庄。还真有想绕开中间商的南洋老板，竟然真的漂洋过海来到杭州，寻遍西湖，想直接找到金伦茶园采购杭白菊，却不知道，这恰恰就是汪自新耍的一个小手段——殊不知，白菊不属杭州，而是汪自新把桐乡白菊“移”到了西子湖畔。

不过，汪自新确实热爱菊花，汪庄假山石隙中都布满菊花，汪自新亲自身着短衣，与花匠操理花事。每年，汪庄还会举行菊展，名流群集，夜夜笙歌，颇负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