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清诗话》收入的《一瓢诗话》有一则专谈李商隐的《锦瑟》,说这一不朽之作“解者纷纷,总属臆见”。这位作者从小喜欢它,研读有所感悟,并发现,有意深入解析它的人很少。他揭开秘密——“此诗全在起句‘无端’二字,通体妙处,俱从此出”。
无端,意思是没来由,无从索解。从大处着眼,犹河汉之无极;从小处体察,也混沌也幽深。“无端”诚然莫名其妙,然乃既成事实,且看锦瑟,一弦一柱已教人低回不已,还偏偏多至五十弦。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那样?
这就是我激赏“无端”的缘故。它是潜力无限的“诗触媒”。且看《一瓢诗话》如何发掘它的意蕴:“锦瑟一弦一柱,已足令人怅望年华,不知何故有此许多弦柱,令人怅望不尽;全似埋怨锦瑟无端有此弦柱,遂致无端有此怅望。”
你能回答为何有许多弦柱吗?不能。“即达若庄生,亦迷晓梦;魂为杜宇,犹托春心。沧海珠光,无非是泪;蓝田玉气,恍若生烟。触此情怀,垂垂追溯,当时种种,尽付惘然。”作者得出结论:“对锦瑟而兴悲,叹无端而感切。如此体会,则诗神诗旨,跃然纸上。”
简言之,“无端”所标示的心理状态是:获得确切答案之前的模糊,直面神秘时的惶惑,对不可索解、无从挽回的往昔的依恋。朦朦胧胧的情绪,以伤感为基调。可别责之为无事生非,多此一举。“无端”的下一步,可能是一首诗,或抒情美文,都是蕴藉一路。
且从反面论证。人入世以后的成熟,以“无端”减少为标志。以忧愁论,它只在账单到手而银行卡的余额有限时,或父母进了医院时,或孩子所在学校来电话告状时,或你自己的身体这里那里出岔子时,或受订单、时限、顾客投诉的围困时才君临,所以,只能是木实、无情趣、无寄托的应用文,而不可能激发出带高蹈气派的灵感。所谓“少女情怀总是诗”,豆蔻年华的忧愁漫无边际,落花和黄叶飘飘,春天布谷鸟在叫,月亮被云遮蔽,统统“干卿底事”,偏偏躲起来洒泪。陆游风尘仆仆于剑南道上,被大雨淋了,他有感而作绝句,自问:此身合是诗人未?再自答:是的,这资格来自“细雨骑驴入剑门”。远游无处不销魂,这就是他化解“无端”的法门。太多“无端”,是青春期一个明显特征。哪怕饥肠辘辘,心里也不止一个念头:去哪里弄点吃的?反而滋生“天问”式质疑,诸如“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尽管无人提供答案,但你总需在柴米油盐之外安顿疑惑重重的灵魂。
深一层看,“无端”引发怅惘,只是开头。如果文学是山路,“无端”就是空翠湿人衣的“无雨”。诘问“无端”并非为了认命,而是让它牵引着,跨入诗的门槛,围绕破解“无端”而提炼主题,锤炼诗句。你须深入一步思索:何以至此?这过程艰辛而漫长。
从人的思维常规看,“无端”之前是“无感”(包含熟视无睹),不曾被触动,受困惑,就不能到达它。于是,它天然地处于明与昧的接合部,有如黎明前的星光。明乎此,我们在“无端”造访时,不必惊惧,且勇敢地欢迎。古人谓:才孕于微晦。微晦是“有点儿丧气”,而不是神采飞扬,这状态恰宜于写作,尤其是具悲剧深度的文字。
所以,即使已入老境,也别忙于矜夸自己“世事洞明”;绞尽脑汁,在平淡无奇的庸常日子挑事,力求多一些“无端”,激荡沉睡的情怀,启动生锈的思考,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加缪有言:“人生的一半是在欲语还休、扭头不看和沉默寡言中度过。”这三种情状都是对“无端”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