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握手的法医

水警法医在工作

本报记者 潘高峰

对于一名法医来说，有3种现场是最不愿意面对的：水、火和高坠。

邓德元就是一名水警法医。15年勘验生涯，他碰到过激流险滩、怪的复杂环境，面对过水中高度腐败、伴随“巨人观”乃至“白骨化”的尸体，每一次出现场，都可能是对视觉、嗅觉和心理的巨大冲击与考验。

像邓德元这样的水警法医，上海共有6名，隶属于上海市公安局边防和港航公安分局刑侦支队。他们平均每年勘验各类涉水死亡案事件现场100余个，提取各类生物物证检材1500余份。近3年来，他们先后帮助数十个家庭找到逝去的亲人。

今天是第4个人民警察节，本报记者走近这群生命尽头的倾听者，去听一听属于他们的故事。

一 解密人驻趸船

杨浦滨江宁国路轮渡站附近，有一个神秘码头。码头边停着两层楼高的趸船，上海市公安局边防和港航公安分局刑侦支队法医队的尸检室就设在趸船上。

圆寸头，圆胖脸，一口东北味的普通话特别麻溜，邓德元给人的感觉不像传统印象里的法医，而是让人感到特别亲切和幽默。但当记者要和他握手时，他却有些犹豫。

“我们一般不主动和人握手。”邓德元说，不光是他，他们法医团队都有这个习惯。“经常接触尸体，就连我们的父母家人都有些接受不了，更别说其他人了，总会有点心理障碍和忌讳偏见。我们尽量避免给他人造成困扰。”

邓德元告诉记者，夏日里，水中浮尸往往高度腐烂，弥漫恶臭，还会有大量的蛆虫寄生蠕动；冬日里，尸体有时要浸泡两三个月才会浮出水面被发现打捞，由于久泡出现皂化，表面都是油脂，像肥皂般又腻又滑。“尤其是已经呈现‘巨人观’的尸体，舌头外伸，眼球外凸，身体肿胀，肚子鼓得特别大，往往解剖的手术刀刚下去，‘毒气’就直冲上来。”

除了面对感官和心理的双重冲击，作为水警法医，还有一项特殊的考验。邓德元告诉记者，为了最快勘验打捞上来的浮尸，避免尸体加速腐败，尸检室设在了水上的趸船上，他们的日常生活与工作也都在水上漂浮。

“最初的趸船不如现在的稳，一上船首先要克服晕船，有一次跟船出海，我在甲板上吐了4小时，胆汁都吐出来了。”回忆起刚参加工作时的情景，邓德元的笑容里藏着苦涩。

二 螺纹状的伤口

一切付出，都是为了告慰逝者，也为生者求得一个答案。但相比陆地上的死亡案事件，水中谜题其实更加难解。

2023年夏天，上海徐汇滨江水域发现一具浮尸，死者是一位老太。天气炎热，浸泡多日的尸体高度腐败、面目全非，呈现“巨人观”。

解剖时，法医们往往会先用手术刀在肚子上刺破一个小口，让体内的气体慢慢释放。否则，稍有不慎口子开大了，内脏和有毒气体就会剧烈喷出。对于每一位新进法医，这都是无法逃避的考验。“离老远都能闻到刺鼻的恶臭，刚开始那段时间，吃不下饭是最正常的。”参与解剖的水警法医李富瑶告诉记者。

随着解剖进行，李富瑶和邓德元的心沉重了起来。他们在老太的胯骨上部发现了一个贯穿性伤口。检验证实是生前伤，为濒死时形成，随后死者溺亡。

尸体上发现外力导致的伤口，老太的死亡究竟是意外还是他杀？这是一个需要反复考量的问题。水中环境相比陆地更为复杂，而且水是流动的，会带着人四处漂流碰撞，加上“一江一河”中水上交通工具不少，很可能出现各种意想不到的伤口。

李富瑶和邓德元仔细检验了尸体，发现伤口贯穿了整个骨头，这种力度，不似人力所能达到，而从贯穿伤的形状和留下的螺旋状纹路，他们判断这是被钢筋穿刺所致。最大的可能是老太跳入水中时，不巧落在了水中的建筑垃圾上，被其中的钢筋刺伤。因此，可以初步排除他杀的可能。

经过生物物证比对，警方找到了死者的亲人，也证实了老人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曾多次轻生。对于尸体上出现的伤口，法医们根据专业知识，进行了详细解答，家属们最终均无异议。

三 被捆绑的尸体

除了扑朔迷离的死因，水中浮尸还意味着没有第一现场，而且水流冲击会带走尸体上的很多痕迹，水中温度和湿度的干扰，更让通过常规法证手段来确定死亡时间不再可靠。

因此，作为一名水警法医，不仅需要掌握法医的传统业务技能，还要见多识广、善于鉴别各种非人力形成的创口痕迹，熟知不同季节、不同天气情况下潮汐、水文等水域特点，甚至要研究水中微生物的分布规律……

多年前，警方在苏州河宝成桥附近打捞起一具男尸。尸体缠着绳子、绑着石块，致命伤是头部的开放性创口，四肢也有瘀青。听起来，这笃定是一起凶杀案，但法医们却不能轻率做出判断。

不少投水轻生事件，如果当事人会游泳，担心因本能反应自杀失败，也有给自己绑上手脚、挂上石头的例子，有人甚至买来专门的塑料捆扎带，将自己的手脚全都捆住。尸体头上的伤口和身上的伤痕，也可能是被船只螺旋桨击打，或者其他水中硬物撞击所造成。

邓德元和同事们对尸体进行了细致的解剖分析，发现死者头部伤口呈星芒状，手部和膝部的伤痕肌肉形态，也均符合钝器暴力击打的特征，而且死者身上捆绑着的绳子的打结方式，并非死者自身可以做到。换句话说，这确实是一起凶杀案。

案件定性了，如何破案仍茫无头绪。死者身份难明，死亡时间和落水地点更是无从谈起。这是最考验一名水警法医能力的时刻。邓德元与同事们经过整整4天的分析，通过尸体腐烂程度、河水温度、潮汐规律和河道走向等综合因素，最终大胆推断出死者是在上游1.2至1.5公里处落水。

根据这一线索，警方在两岸拉网排查，最终确定了死者身份并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原来凶手与死者均是从事废品回收的外来人员，因琐事发生激烈争吵和肢体冲突，凶手怀恨在心，趁死者不备用榔头将他敲晕后，捆住手脚绑上石头扔进了附近河中。

四 双手厘清回家路

畅销悬疑小说《法医秦明》里，有一句话这样形容法医这份职业：一双鬼手，只为沉冤得雪；满怀佛心，唯愿天下太平。

在水警法医队，95后的商庆发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因为职业特殊性，家里人一度为他找对象犯愁。尽管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不渝不悔。后来，商庆发总算找到了女朋友，但听说他经常要和高度腐败的尸体打交道，女友还是对他有点“嫌弃”。

改变想法的是一件小事。一次，女友的衣服扣子掉了，商庆发拿出针线熟练地帮忙缝上。女友很惊讶，开玩笑地问他跟谁学的。商庆发告诉女友，每次尸检后，自己都会尽己所能将死者遗体小心缝合修复好，让他们体面地离开人世，也让家属得到更多安慰。时间长了，就练出了这一手针线活。

当时，女友内心深受触动，也由此更加理解商庆发的这份职业，理解法医们用手中的解剖刀去解开水中之谜，还原清白与公道的信念与决心。

2020年，上海市公安局边防和港航公安分局设立了全国第一家“尸调办”，根据经验总结制定出水中尸体调查的“5W”工作法——“Who（何人）、When（何时）、Where（何地）、What（何事）、Why（为何）”，并推广至各分局水上派出所，要求对未知名尸源核查提供更翔实的结果和更严谨的结论。

为了更快速厘清尸源、更高效追踪痕迹、更准确还原真相，边防和港航公安分局还联合上海市复旦大学医学院法医系，开启多项研究课题，通过警校联合，创新水警法医工作模式，将更多高新技术和先进设备运用在勘验环节。3年来，上海核心水域尸源调查成功率逐年攀升，截至去年已超过90%，先后帮助数十名逝者找到了回家的路。

“20多年前我们水上派出所曾打捞出一具只剩骨架的尸体，当时技术有限，生物检材缺失较多，无法查清死者身份信息。就在最近，我们终于凭借生物物证鉴定技术的更新和发展，成功找到了逝者家属。”水警法医孙连杰告诉记者，对于家属而言，即便已过了20多年，失踪的亲人仍旧是无法割舍的牵挂，即便只是盖棺论定的最后交代，也是心灵的慰藉。

边防和港航公安分局还依托大数据和水警法医们的实地排摸，在黄浦江、苏州河标记出十多处涉水警情重点部位，结合“水上流动平安屋”和“涉水救助点”建设，通过增加巡逻频次，加配救生圈、绳、杠等救生用具，有效避免涉水事故发生，守护市民平安。 本版手绘 邵晓艳 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