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新
清代乾隆年间,在江苏的太仓有一位老人,隐居于一处风景秀美的农庄,崖壁间垂下瀑帘,清泉流过密林,农舍竹篱边野花星星点点,不知名的禽鸟飞逐鸣叫,愈发衬托出山林的幽静。江南的冬日并不荒凉,若能息灭了机心,自有一番清闲之乐。老人晒足了太阳,回到房中,临窗编书,想起了许多往事,不觉吟出一首《冬日》诗来:“冬日晴可爱,无风即成暄。今日好天气,寂寞掩蓬门。短景羲驭急,飞光上西轩。亭亭驻晚照,蔼蔼含春温。炉火萦香篆,砚池销冻痕。曝背有至适,狐貉安足论。临窗编卷帙,赖此穷朝昏。举世逐声利,风埃方竞奔。谁能享此乐,可与静者言。”这位老人就是东江先生唐孙华。
《冬日》诗写得从从容容、潇潇洒洒,但也含锋带刺,一句“狐貉安足论”不掩刺世之愤,“举世逐声利”也凸显讽世之情。一首小诗,表露出老人的傲世风骨。他在窗下编着《东江诗钞》,身世的沉浮如在目前。
唐孙华(1634—1723),字实君,号东江,江苏太仓人,他身处清代的前期向中期过渡之际,少年时即显露才华,得到织帘先生顾梦麟先生的奇赏。后以制艺文闻名,有《学山园选文》,深受科举学子们的重视。但他自己却屡试不第,五十一岁以明经贡入太学,五十五岁方中进士,先授朝邑知县,后改礼部主事,又改吏部。曾典浙江乡试,不久告归,仕途不满三年。唐孙华为人正直,堪称风骨独卓,他入仕之时,正是徐乾学与明珠树党相争激烈的时候,徐是他的座师,而他又是明珠两个儿子揆方、揆叙的老师。唐孙华在政治上两不依附。徐乾学失势时,他出来为之辩诬,揆叙后来居高位,想让他出来做官,他也不应。做人如此,做诗亦然。康熙后三十年诗坛王世祯“神韵”说盛行,唐孙华却能不趋时风,独有标举,他认为写诗学问性灵缺一不可,有学问以发抒性灵,有性灵以融冶学问,而后可以言诗。对清前期诗坛大佬钱谦益,他也提出批评,在《读列朝诗选》中称:“一代词章缀辑全,鸟言鬼语入余编。独将死事刊除尽,千载人终笑褚渊。”“高下从心任品裁,东林意气未全灰。看渠笔舌风霜在,犹是当年旧党魁。”钱谦益所编《列朝诗集》将明清鼎革之际殉难死事的诗人皆刊除了,而“鸟言鬼语”却尽入余编,故唐孙华以为将贻笑千古。第二首则是抨击钱有“诗霸”习气。太仓诗群领袖吴梅村,对钱谦益也有所批评,但婉转多了,而唐孙华却直截了当。
唐孙华早年专力治文,极少写诗,中进士后方用心为之,因他学殖深厚,且颇有史识,一发为吟唱,文质相宣,又特具骨力。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谓唐孙华“笔仗颇近东坡。朝局民隐,发泄无余。同时诗流鲜有直言如此者。”他的《记里中事》有句:“时事何容口舌争?畏途休作不平鸣!藏身复壁疑无地,密语登楼怕有声。”揭露了当时网密政酷、人们噤若寒蝉的现实,形象刻画了士人不敢高声的情景。
唐孙华六十三岁告归后,优游林下将近三十年,享年九十岁。他所秉持的独立创新的精神,是十分可贵的,他有论诗绝句四首亦十分有名,其三云:“休将剽窃作生涯,酝酿诗书气自华。譬似游蜂采花去,蜜成何处更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