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红色的不完美

肖振华

新居装潢完毕，儿子请来第三方检测公司验收。查验人员背着一身工具，手电筒照墙壁，电源检测器查插座，钢皮卷尺量门窗……然后用一张张拇指宽的褐红色纸条，粘贴在他们认为不合格的地方。一些我们看得出和看不出的缺陷，像疾速拉近的特写镜头，放大了数倍，无一遗漏地推到我们眼前，顿时将搬迁新房的喜悦冲淡了许多。

追求完美，曾经是我们的执念。回想读小学时做值日生，被要求扫地地上没有一片纸屑，擦窗窗上一尘不染；做功课，作业簿上整洁不能有涂改，考试必须“优”“良”，如果“及格”，那你在老师和父母眼里就是不及格了。自幼开始，我们往往产生一种要把自己保护起来，避免受到他人的指责与讥讽的心理，在做事没有达到别人或自己的预期时，会产生很强烈的焦虑感。

那一年去新西兰皇后镇，早听说这里的卡瓦劳大桥是蹦极的发源地，站在四十多米高的桥面上，可以选择个人跳、多人跳、向前跳、向后跳，坠落后还可选择触摸水面或完全浸没水中。如同到了巴黎不进卢浮宫，到了卡帕多奇亚不坐热气球，在这里不跳一次，整个行程就觉得不完美。当年我五十岁不到，势在必得，但了解我时有心脏早搏，即被工作人员拒之门外，那一刻很是懊恼，觉得丢失了什么，心里不爽了好些天。

后来去希腊，在距离雅典两小时车程的德尔菲小镇，有座世界闻名的古迹德尔菲神庙，神庙一根石柱上刻了一句话：“Nothing in excess”（任何事情不可过分）。做事不能操之过急，当然也不能心慵意懒。蜂蜜水喝多了不感觉甜，相反有苦涩味。庄子说：“骈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视觉过于敏锐的人，易被五色所迷乱，被文采所混淆；听觉过于灵敏的人，易被五声所迷乱，被六律所放任。古希腊的石柱，让我重温了“过犹不及”的真谛。

任何事情，做到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并不容易，经济学的领域中有个边际效应，通常认为随着商品或服务的量增加，边际效应将会逐步减少，比如一定量的流水线上人数过多时，工人之间会互相影响，从而减慢效率，人数越多，效率越慢。辛弃疾写的一首戒酒词云：“物无美恶，过则为灾”。在我们日常中，有许多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事例，司机到车站接领导，即便司机7：59到，领导在约定的上午8点出现，会客气打招呼：久等了，辛苦了。而如果司机8：01到，等候的领导不免摇头，觉得司机很不靠谱。一分钟的云泥之差，全凭自己的把持掌控。

刘禹锡在瞻仰韩信庙时感慨道：“将略兵机命世雄，仓皇钟室叹良弓。”当年的曾国藩在消灭太平天国后，名声也达到了极致。他掌握的湘军所向披靡，八旗军根本不是其对手，他如果想夺得天下，是可以指日成功的；即便他没有夺天下之心，也难逃皇上的猜忌，而一旦有人陷害他谋反，上面就会借机除掉他。曾国藩表现出掌控命运的大智慧，看《曾国藩家书》，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他总是在关注一些琐碎庸常的事，比如得到一千两白银的“和气致祥”的分配，比如请祖父母不必为弟弟落榜焦虑，嘱咐弟弟自强不息……他说“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数米量柴，冬炉夏扇，这让皇上知道，他没有更大的追求和想法，由此让他在云谲波诡的历史风云中独善其身，屹立不倒。

曾国藩将自己的书房起名为“求阙斋”，求阙，表明了强烈的不追求圆满、经常保持一些欠缺的心态。盈满到极致，便会向亏缺转化，盈满只是短暂的，不圆满才是常态。“花未全开月未圆”，是人生最好的境界。由此看来，许多时候，我们宁愿留一点毛病，不去追求极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这是一种人世间最聪明的活法。

新居那二十多张褐红色的纸条，是一枚枚不完美的标签。入住后，我们尝试改变苛刻的审视，用宽容的目光重新一一打量，最终只是在有碍安全、有碍观瞻的地方，让装修人员修葺弥补，至于难以觉察的墙壁平整度、相差数毫米的门窗缝隙，忽略而过，不再关注。手里攥着的那一张张纸条，仿佛是一条条质朴求阙、凡事有度的红丝带，维系着我们生活的原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