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松华
捶肉汤是外婆家的“家传菜”,在桐树院街坊四邻中颇有口碑。
这道汤的做法,是老太太(我们那里的风俗,是管曾祖一辈的老妇人都叫太太的。老太太是外婆的母亲)传给外婆,外婆又教会我妈的,做起来倒是不难。
挑上好的猪瘦肉切片,大小随意。放酱油、五香粉、肉片在碗里腌上一小会儿。在腌好肉片上裹上一层生粉,然后就放案板上用菜刀背捶打。横着竖着捶打几十下,瘦肉片比原来大了一倍不止。锅里水烧开,捶好的肉片丢进去煮,三五分钟就熟了。放细盐、味精,也可丢些菠菜、紫菜(紫菜做出来汤较鲜),勾芡,起锅,再撒些香葱花儿。
这道汤,汤口清淡有味,肉片软滑细嫩,老少皆宜。妈妈在家里常做。
读袁枚《随园食单》才晓得,“捶”这种做法古已有之:“将整鸡捶碎,秋油、酒煮之。南京高南昌太守家制之最精。”《食单》中的菜,有不少是袁道听途说而来,有不少菜,他不但没吃过,说不定连见都没见过,有不少夸饰不实之词。比如这道“捶鸡”,将整只鸡捶碎,是怎么个“捶”法,又是怎么个“碎”法,都语焉不详。
大概是拿根小木杖,在鸡身上不停地轻轻捶打,将其捶得骨酥肉烂。可整只鸡的鸡皮则万万不可捶破一丁点儿,那就没了看相。捶好的鸡下秋油、料酒,小火慢煮,那滋味真叫进到了鸡的骨头缝里。然后,收汁,装盘,端到桌上,看起来还是囫囵囵的一只鸡,吃起来肯定不粘牙,唇齿留香。这道“捶鸡”全在手上的分寸。
汪曾祺的老友林斤澜是温州人,温州有道菜叫“敲鱼”。林斤澜在其“矮凳桥风情”系列小说《溪鳗》里写道:“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地方,吃鱼有这种吃法。本地叫做敲鱼,把肉细肉厚,最要紧是新鲜的黄鱼、鲈鱼、鳗鱼去皮去骨,蘸点菱粉,用木槌敲成薄片,切成长条……”“敲鱼”也叫“鱼面”,鱼面也没有一点鱼样子,看上去是扁面条,或是长条面片。鱼面两个字是说给外地人听的,为的是好懂。
一碗热气腾腾的鱼面,颜色、厚薄、口劲、汤料无一不讲究,闻着吃起来尽是鲜味、香味、海味、清味,也不知道林老请汪老尝过这道家乡味没有?
捶肉捶鸡也罢,敲鱼也罢,都不在食材上做文章,讲究的都是手上功夫。“捶”“敲”变化了食物本身的肌理和口感,也更容易入味。
有次看电视,知道上海式西餐里有道“炸猪排”。猪排下锅炸之前,也是先用肉锤拍打,使肉质松软。炸出来的猪排外脆里嫩,吃的时候还要配上辣酱油。这和老太太的“捶肉汤”,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上说的都是富贵事、风雅事、洋气事,以前的贫家小户,有鸡有鱼吃就不错了,怕也不会在做法上下这么大功夫吧!
老太太虽会做捶肉汤,一辈子也没吃上过多少回。她四几年跟着老太爷“跑老日”(躲避日寇侵扰),来到这个小县城。太爷的生意在战乱中损失惨重,忧急而死。老太太孤儿寡母,举目无亲,拉扯外婆、舅爷、舅奶奶长大,人间的苦处都尝了个遍。
老太太精神强韧,身体硬朗,一直活到八十多岁。她晚年特别“好吃”,就是吃碗面条,她也一定要在碗里放一勺猪油,搁点味精、葱花儿、胡椒粉,调好了汤才吃面。这都是在艰难的日子里饿怕了。
现在吃到捶肉汤,有时还是会想起老太太,想到在外婆家跟老太太一起度过的光阴,那汤里便有了岁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