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岸
导师研究白居易,研究苏东坡,四五十年,第一次来西湖。他住在西岸,我住在东岸。
第一天,我凌晨出门,天色幽沉。沿湖滨北行,东南的天际悄悄泛红;折入北山路,踏上断桥,半天化为粉红。而城市昏黝,山岭曚昽,波纹细沉,似醒如梦。在白堤信步小坐,天色渐渐清明。一只篷船姗姗摇来,船夫招手揽客;几个学生立起,问价,低语。船夫喊,帮你们拼一个吧!转头叫帅哥,坐不坐船?我轻轻点头。学生相视,仍旧迟疑,船夫悻悻而去。
我想约导师,明早坐船游湖,怕他俗冗难断,疲顿未消。同游的于老师一口答应。他跟导师多年共事,一起退休。年轻时当翻译,带外宾游西湖,后来留德念书、教书,暌违也有四十年了。
第二天朝霞未散,我如约立在断桥上,于老师从白堤悠悠走来。我们在锦带桥下振臂招摇,引来湖上的第一只船。船夫瘦小精干,一看就是老手;家在上虞,我们便问起乌篷船。船夫一面摇桨,一面闲聊,一面指点湖畔的景观。我们不拘方向,也不图瞻望,自任漂荡在空灵的水上。不远也有只船,空空驶向湖心。船夫说,座上躺着醉汉呢,肯定喝了一夜,刚刚从酒吧出来。
波浪轻拍船底,于老师异想天开,问有没有游客落水?船夫说没有,划船的倒是落过。夏天大雨要来,他们把客人送到东岸,再回西岸停船。一阵风急,船就翻了;也没什么,洗把澡嘛!我想到苏轼的诗,背得磕磕绊绊: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船夫抬手一指:望湖楼就在那边。
明早他们来东岸会合,中午坐地铁去城站,怕堵车误时。怎么来呢?宾馆有码头,订一只早船,横穿西湖;迟则迟矣,美何美哉!张岱说:“善游(西)湖者,亦无过董遇三余”(《西湖梦寻》)——岁余乃冬,日余乃夜,月余乃雨——无非寂寥时候。可如今的西湖不同,酒筵歌舞拥簇,喧嚣几曾断绝?只有日出时分,醉鬼犹酣,醒人还梦,湖上暂得明净。
第三天一早,我等在宾馆门口,来的却是黑色商务车。车子方头楞脑,司机倒殷勤,又拉车门,又搬箱子。于老师说,昨晚问了门僮,他思来想去,询来问去,不知道是没有先例,还是怕出意外,仍旧劝他们坐车。唉!
于老师是北京人,有江南梦。前几年回不了国,迷上“一条”,看江南人家筑园读书,羡慕得不得了,讲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劝他买房定居,又劝他住店周游,莫衷一是,笑逐颜开。两位老师的荣休宴上,各置册页一本,请大家寄语祝福。我给导师贴了张西湖枯荷的照片,抄了首苏轼的诗:“我本西湖一钓舟,意嫌高屋冷飕飕。羡师此室才方丈,一炷清香尽日留。”(《书双竹湛师房》)于老师平日爱作对子,我附庸风雅,也攒了一副:“‘一条’汉子,说走就走,踏花归去矣;寸尺功名,爱来不来,寄傲逍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