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我不喜欢写年终总结。岁时自逝,冷暖自知,可以付诸人前的总结若不是一种时光资产或绩效主义的炫富,就是强打精神,自我宽慰这一年没有虚度,两者都没意思。写读书总结能让书被吃得更透,本质是以输出的方式巩固输入,而写年终总结不会为逝去的生命输入新事物。
但是甲辰年伊始的连绵阴雨中,终于还是打开了这个空白文档,或许因为癸卯年开始的时候,我没有对新年抱持任何希望。那是一个达尔文主义的冬天,我目睹人类随机抓取生死的彩票,目睹无法叙事的别离和哭泣,而自己的身体正失去一些基本机能,包括但不限于:翻身的能力,独自行走的能力,顺畅呼吸的能力。说到底,我从不相信洪水降临那天,自己恰好能在方舟内侧。任何人都不该相信这种事,也不该劝人相信这种事。
因此,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像真正的恩赐。我竟然幸存下来,你也是。你是一尊从外太空骤然被抛入月下世界的小神,来自开普勒尚未命名的星系,或是伽利略三月末的残梦。你落入尘世,必将沾染尘埃,你通过我的肉身着床于月下的土壤,整整九个多月随我一起在地球表面行走,这就是他们说的土生土长。当虚无被劈开,有形之物从无形中被凭空拽出,长久用想象打磨的生命成为可触的、血肉模糊的存在,很难说这份暴力属于创生还是死亡,归于芙蕾雅还是海拉。
你知道我一直迷恋险境,对远方成瘾。当远方渐次关闭,有意无意地,我选择了让自身成为险境。最终,所有的险境都在内部。当黑暗斗折蛇行,悄无声息,一直蜿蜒到心灵尽头那座孤绝的山峰,触到山顶的夜空,你是否愿意相信,眼前倾盆而下、遍及寰宇的绿色波涛正是极光?磁暴后的世界安静如外太空。谢谢你接受这莽撞的邀请,参与这场内部的历险,和我交换心脏深处的血液,任我的内部雕琢你的外部,让我的内成为你的外。
现在,你真正进入了这个世界的外,拥有了独属于你自己、永远无法让我企及的神秘内在。我看着你的外在:无因的欢笑,无因的大哭,无因的出神,无因的蹦跳,用双手抓住双脚,把自己盘成海岛风格抄本的首字母,或是为镜子里自己的一缕鬈发着迷,发出一长串比目鱼吞吐海水的元音。和纸莎草上的象形文字相反,你声音的长卷以元音为基调,辅音只是偶然,是竹简上的虫蛀和休止符。这难道是因为,你出生前的两个月和出生后的每日,我几乎一天不落地学习着那门由明亮的元音主宰的语言?腹腔被剖开后不到一周,当我在病床上架起桌子,对着屏幕那头的外教磕磕巴巴地操练动词变位,我成了护工口中“全院最拼的宝妈”——她以为我在坚持做直播,还是外贸单。只有我自己知道,学习语言是真的能够抵御抑郁,犹如在游戏里重开一局,用新号重新探索新手村的种种惊异,再次把蒙在大地上的尘埃一一抹去,不断发现新的秘密绳结,并将它们连成全新的地图。当我说意大利语时,我能感到令一切变得轻盈的要义就在一串串元音之中,这些口唇的珍珠,这些耳内的海浪。学习,是心灵的体操,它让临产的焦虑、产后的低谷、哺乳的痛苦甚至尊严的丧失变得可以承受,因为它是一个播种的动作,播种是与未来的亲密。
就这样,我们一起牙牙学语,这是我和你单方面的约定。成年后,每开始学习一门新的语言,就是踏上一段新的孤独旅程,这次不同,这是你我共同的历险,虽然我们的新手村远隔重洋。我并不急于炼制你灵魂的显影药水,因为我自己的灵魂仍藏匿在深处,跳着不愿显现于人前的狐步舞。我也不急于听见你的抑扬顿挫,绘声绘色。就请你尽情戏耍那些元音的热气球,操练你仅有的几个辅音,因为探险的一半快乐在于起点,新手村的恩赐,是慢到能听见水滴落下的光阴。
今天早上,外教(不再隔着屏幕)让我写一份课文的riassunto(概述,总结),我突然意识到,意大利语“总结”的词源是ri(再)加上assumere(承担)——再次承担,这是我能够接受的总结。有两个立春的癸卯年已经过去,我们正进入老人所说的“青龙无春年”。但春天当然还是会来,随着二月多出的一日到来,随着每种自由选择的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