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汀
“叶落归根”当属非常绿植物的自然规律,常被喻作人类生命过程的归宿。去年金秋时节,小我“一圈”的连襟阿铭一家,从悉尼来上海访亲探友,短短一个月的行程安排,颠覆了我对“叶落归根”原有的认知:尚处壮年的阿铭,为何会萌生出强烈的归乡之念?
一别十多年,阿铭一反过去回沪在我家附近住宾馆的安排,执意要住到原卢湾区老屋附近的民宿,说是“想看看老房子附近的变化”。我们不能违拗。于是,老妻上网搜寻到一处深居在新公房弄堂里的民宿,相距老屋仅需5分钟步行。
这是一间中介经手的民居,中介公司做了“城市民宿风格”概念的装修,便挂网出租。经办人遥控指挥客人入住,房门钥匙藏在墙上一个有密码的暗盒里。接着,像“地下党”接头般地操作一番,终于进入了房间。房间到头有个共享“客厅”兼洗衣房,方知是由一大间分隔成了两间,这倒也不影响居住。只是“客厅”的门扣却关不住,我憋不住建议:“换地方吧。”阿铭却说:“先过过念头再说。”我暗忖,倒也是,初到老屋附近,他还没闻够老家附近的气息便换住处,似乎不合时宜。
没过三天,阿铭便换了一家离老屋更近的宾馆,开始了他的“寻乡”历程。
阿铭极想吃到一副大饼油条加咸豆浆,同时感受一下上海老城区清晨的气象。尽管咸豆浆做得和过去有点不一样,大饼也不再用煤炉烘出来,但阿铭依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还带回一副给其妻。
徜徉在老屋周边的弄堂、马路边,阿铭似乎有走不完的思绪在涌动……早已易主的七楼老屋,尽管还没加装电梯,他依然觉得老屋的气息太亲切。或许是近屋情怯之故,他伫立了好久,终于没有敲门。他走到已是“新天地”地界的复兴中路近黄陂路一段,尽管路在物非,但竟然找到了当年自己开小书店门前的那棵梧桐树,抬头仰望苍绿的树冠,双手抚摸着斑驳的树身,创业的往事涌上心头,他流泪了。
那天饯行晚宴之后,阿铭引导我们逛了老屋附近西凌家宅路这条300多米长的新街。自以为是老上海的我,也被整条街上灯火璀璨、琳琅满目的时尚商铺惊到了。一贯内敛的阿铭动情地对我说:“这次回来,真不想回去了!”我闻之愕然,数十年安家在悉尼,宅宽人悦,合家欢聚,何况耄耋老母亲健在,他何以口出此言?看着一脸真挚、凝重表情的阿铭,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实,人的精神寄托会随着物质世界的变化而倏然改变。阿铭此行显然已在他内心分裂出两个“故乡”:一个是远隔重洋、已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悉尼新家;一个是近在眼前、但已不能入住的上海老家,毕竟,这里有他太多并不遥远的过往。两地相比,此刻阿铭的“心乡”已然回归了上海。
然而,阿铭年仅五十八岁,离人生的“落叶期”尚远,于是,我劝慰:“既然你的心根已归,还愁啥时候落叶么?只要我们活着,上海就是你的家。”阿铭闻之,笑漾面庞。
临别那天,我给阿铭写了一首小诗:“匆匆一月游故地,新颜风景看不尽。遥隔重洋亲情在,心归何愁叶落时?”
我想,阿铭一定能体悟诗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