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季文

宁白

“他不把自己当回事，别人却把他当回事了。”听她说这句话时，我们正坐在冬阳下的西湖边，面对隐约可见的雷峰塔。

话有点玄意，是她对着丈夫最后说的一句话。此时的“他”，在当时说出的是“你”。那时，丈夫正要禅化为一缕轻烟离她而去。她始料不及，退休近十年的丈夫，会有那么多人来送他。无论是八旬长者，还是中年同事，他们不必因为王季文是上市公司总经理，而前来致哀。急忙中，把告别小厅移至一个大厅。

这句话，她也是对着自己说的。这是她对丈夫的终极认知。我说：季文一辈子真诚谦卑，让人心心牵念。

那年，我病。夏日午后，在玉皇山紫来洞口纳凉。忽然见到烈日下的季文向我走来，脸上有汗。坐下，他没有更多客套，几句安慰的话后，便聊起他想做的事。他说：“我们的商厦可以创造幸福感来引导消费。”我笑问：“你是把人生哲学应用到经营中来了？”他说：“在一个传递幸福的经营场所，愉悦的心情能促进消费。”

我想起两年前，他曾对我说过，要以一种对消费者感恩的心情搞好经营。这两个想法，源于他的心里潜伏着一个执念：人为上。看来是考虑已久的，他表达时，浅浅地微笑着，与你商讨。这时，山上满树的蝉鸣鼓噪，他的声音显得轻微平缓，却透着自信。

后来，我看到哲学家罗素的话：幸福的秘诀在于，你对你所感兴趣的人和物的反应尽量地倾向于友善。这才明白，季文的“幸福论”，是想体现在经营场所的服务设施、服务方法和服务态度上。由此，友善地吸引他的客人。

当柜台营业员时，季文是个毛头小伙。执掌这座西湖边的巍峨商厦，已是人到中年。几十年的生命时光，融入这里的每扇橱窗、每个柜台。他和每个员工，都是兄妹姐弟。这里是他的另一个家，让他魂牵梦绕。

把小家扔给了妻子，尽管妻子也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也有忙不完的公事，可他不管。年轻时，他那么顾家，会烧菜、会木匠、会装收音机，心灵手巧，勤快谦和。好在夫妻惺惺相惜，有着同样的处世理念，妻子理解自己男人对“大家”的专注投入。

病情稍缓时，有人几次见到“王总”在商厦外面一圈一圈地转，见到进进出出开心的客人，他会心安。顾客少了，他会焦心。自己苦心经营的商厦，曾经在几代杭州人心中留存温暖和愉悦。这是他在和自己的生命过往一次又一次地贴近。

每年的大年三十，季文都在商厦里，当家人理所当然。有一年，出了个事。一个员工，正拿着刀，在季文家门口等着。是一位因为企业改革已经下岗的员工。此时，季文和一大家族人，正团聚在岳母家里吃年夜饭。这是一个令人同情的员工。季文心中有数。他拿出现金放入一个红包，要以个人名义送给他。去了员工家里，坐下耐心地听员工老婆哭诉。一直到十一点多，员工从季文家门口返回了。手里的一把刀，“哐啷”一声扔在季文面前的桌子上，满脸怒火。

红包送上，情理相说，苦口婆心。员工听明白了，这次员工下岗不针对谁，哪些人划上了线，都是无奈之举，以后遇到困难，可以去找王总，孩子大学毕业就业时，王总会帮忙。他收起了那把刀，送走王总，走出家门时，他流了泪。

季文幸运。他查出大疾，妻子已经退休。刚刚手握方向盘失声大哭的妻子，到了肿瘤医院，与医生交流，即刻温婉冷静。几年后，她已是半个医生，熟悉季文化疗用药的疗效和副作用，可以和医生讨论；她更像全职护士，那天在病房，护士对我说：这位阿姨比我还懂得多了。我看到小桌上，翻开着一本医书，是病人营养支持的章节。

季文对妻子有了依赖，他不让妻子须臾离开，出门不久，电话就追了过去。命之将尽，藏于心底的情感无需再掩饰了。他回归了小家，恋恋不舍。

不久前，妻子把公司员工“白纸包”中的钱，悉数交给了公司，提出让这笔钱用于职工治病。这也是对员工表达谢意，她难以忘记，那些一批批到家里，轮换着为季文彻夜守灵的同事。她和我说：“季文在天有灵，一定会心有安慰。”

在梦中，我曾见到季文。有一次，他瘦高的身子，穿一件长杉，温润谦恭地从西湖边的长桥上缓缓走过，像极了一位古代的江南君子。背景正是千年雷峰古塔。

一眼望去，季文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