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膊

余斌

清代大学者顾千里，有“校勘第一人”之称，校勘是坐冷板凳的学问，故他这个“第一人”的学问，谁也不晓。广为人知的，是他的裸读，即酷暑之时，他在屋子里把自己脱得赤条条地读书。

将这逸事八卦起来的，非止一人，但播扬开来，首先要归功于林语堂。林语堂曾仿金圣叹“不亦快哉”做游戏文章，得《我来台后二十四快事》，其一即云：“华氏表九十五度，赤膊赤脚，关起门来，学顾千里裸体读经，不亦快哉！”他羡慕顾千里不奇怪，因他早就标榜自己是个“理智的裸体主义者”。所谓“理智”，就是关起门来裸，决不裸到大街上去，如此而已。但裸到家外面去，也不能说就斥为不理智，我小时候，裸身于众人眼前，可说是群体性的行为，当然，林语堂说的是全裸，我所谓裸止于半裸，——即是赤膊。

并不是那时的人不讲文明，实在是夏天酷热难当。现而今你可以躲到空调房间里，关起门来即有一人造清凉世界，在前空调、电风扇时代，酷暑时候，真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天地之间则仿佛一大蒸笼。就对大多数人的可行性而言，我们的降温措施，不外两端，一动态一静态，均极原始。动态的是挥扇子。有的人，特别是刚从户外入室内，抓过一把扇子便拼命扇，恨不能将扇子扇成电风扇，心急火燎，好似饮鸩止渴，待停下来，比刚才更热；老年人则多半从容，有一搭没一搭，但那若是减了些许燠热，也更是“心静自然凉”的效果。

所谓静态的法子，便是在穿衣上做减法，尽可能地少穿。最热的时候，常可听到有人嚷嚷：“恨不得把皮扒掉才好！”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退而求其次，最好是不着寸缕，一丝不挂才痛快。但起码的文明不能不讲，于是止于遮羞，在男性，便是止着一条短裤，打赤膊。

倘在白天还有所顾忌的话，到了晚上纳凉之时，大概有了夜幕的掩护，便都放肆起来。事实上大白天赤膊的人也不少，只要不是在上班、上学。只是大白天大人都在上班，放假的学生多呆在屋子里，故要到晚上都到外面来乘凉时，赤膊的人才陡然增多，赤膊的场景也才壮观起来。虽然没有统计数字，我敢肯定，南京城里，打赤膊的男性是大多数。你若巡视一番，其所为远不止顾千里式的读书：赤膊打扑克，赤膊聊天，赤膊听广播……我印象深的是路灯下打牌，四个光脊梁捉对厮杀，旁边或坐或站观战的一位两位，也还是光着膀子。此时此地，赤膊的合法性简直不言而喻。

以南京三伏天的燠热难当，打赤膊再合情理不过了。林语堂反对当众裸体，周作人曾写短文《赤背》不赞成赤膊，都曾拿审美说事，说人体难得有完美的，衣装正可起美化的作用。不是没道理，惜乎审美是要有余裕的，热到那个地步，哪还顾得了许多？衣着此时仅关乎穿衣的基本意义，即是遮羞，当是时也，不全裸就算是守住了底线。须知那是热到衣服上身即成湿布衫，洗过澡难以擦干身体，晚上醒来发现席子上汪着汗的天气。即使从经济的角度，选择赤膊亦甚可取：汗湿的衣服得洗，上身不多时即汗透，得洗多少遍？而彼时大多数人拥有的衣物，只够起码的替换，多洗上衣，岂不浪费？

审美的考虑太过奢侈，也只能止于守住底线了。林语堂以为在家里关起门来裸，即不为不文明，我们的半裸也是有范围的，大抵是家的附近，可视为家的延伸。出了一定的范围，就会象征性地套件背心汗衫。须补充的是，赤膊的行头有时不止于短裤——许多人肩膀上会搭条毛巾，擦汗之外，随时可以找个水龙头洗一把。不是洗澡，是濡湿了毛巾将上身擦一遍。虽说自来水高温之下已成温水，擦洗一遍，总还有暂时止汗生凉之效。

这都是在晚上，大白天若待在家里，赤膊的亦不少。这时就要有所遮掩，因要让屋子里通风，家家户户都是实行门户开放政策的，遮掩之法便是于门上悬一块半截的门帘，高度恰可挡住视线，在外只见人的腿脚而不及其余。逢有客登门拜访又不是熟客，主人在屋里听到动静就会高喊：“等一下！等一下！”一阵手忙脚乱，找件衣服套上再撩了半截帘子“以礼相待”。也有赤膊见客的。我读研时有位老师，想是在家打赤膊惯了，有女生上门请教论文，他也浑然不觉，坦然相见，侃侃而谈，倒是女生见惯了讲台上的老师，坐在那里颇不自在。若是她邻家大叔光着膀子乘凉，她见了想来也就不觉异样了吧？

男女有别，这上面也斩然分明。然大热之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冲动是一样的。夏天的女生宿舍，往往也将这冲动演绎到极致。其表现形式是有些人只穿内衣，便大模大样在寝室、楼道、水房里来来去去。此时通往女生所住楼层的楼梯上会贴满警示语，满眼“严禁”“谢绝”之类的字样，宣布宿舍对男性已成禁区。但这只对男同学有效，无知者无畏，几乎每所学校都有相似的传说，即某个小地方女生的男性家长或亲戚来访，不识字或未留意壁上的警告，昏头昏脑闯入禁地，于是楼下的男生听到楼上女生宿舍里一片惊呼，继之以慌忙奔逃的杂沓脚步和乒令乓冷的关门声。

个中人说，穿得少成那样，也就去赤膊不远了。当然，还是有别，近于林语堂所说的私下里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