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啤酒

南瓜邮递员

几年前，在上海，下班后，我常在路边的小馆子吃饭，喝啤酒。喝的啤酒有两种，一种是本地的，另一种跟《繁花》里的李李来自同一座城市。喝完后，我回到住所，第二天接着朝九晚五。

我喝的是现实主义的啤酒，为的是解渴和降暑，为的是酒花的迷人香气，其间只在要酒和结账时跟馆子负责人说一两句话。看《繁花》里的啤酒，要有故事多了，也浪漫多了。

一九八八年，上海男青年阿宝来到东京，在银座一个价格宰人的俱乐部等人，服务员玲子给他倒了一杯三得利啤酒，这是两人交情的开端。

过了几个月，玲子收到回了上海的阿宝的信，邀她出任餐饮店经理。玲子重返故土，跟阿宝一块装修夜东京，一边劳动，一边谈笑着喝下力波啤酒。

不久，阿宝提着大闸蟹去玲子的租住地看望，还帮她修整漏雨的楼顶。玲子拿了两瓶啤酒上来，两人站在屋脊上，倚着观音兜，看着连绵的楼宇，听着楼下传来的钢琴和京戏声，慢慢地喝。《肖申克的救赎》里，安迪修完监狱屋顶后喝着冰镇啤酒，得到的是片刻的自由。这时的玲子，燃起的是长久的希望，跟阿宝共守灯火楼台共度往后岁月的念想。

在夜东京，玲子对着阿宝和朋友们许愿，希望大伙不散，长长远远，然后众人端起啤酒杯，碰到一处。阿宝晚上来吃泡饭，玲子会给他倒一杯啤酒，阿宝走后，玲子喝下那杯里余留的酒。真是“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玲子藏着的心事，被这杯酒轻易表白了。

光阴来去，繁花开谢，情感都有保质期，最终走进了回忆。玲子拿出一摞记账簿摆在桌上，跟阿宝从此划清关系。记账簿两边，是两个透明玻璃杯，杯里装着金色的啤酒。然后，玲子离开，失踪。阿宝像《重庆森林》中加州餐厅里对着生力啤酒瓶发呆的梁朝伟，手肘支在柜台上，端着啤酒，陷入追忆中。“遥遥长路寻背影，暖暖爱去如流星，盼望原谅我，不要问究竟……”张学友的《旧情绵绵》，是阿宝此时写照。

啤酒是阿宝和玲子的情感特饮，是两人故事的指定物品。跟别人在一起时，阿宝少饮啤酒。与早期恋人十三路之花在大火锅边约会吃饭，喝的是汽水；在和平饭店，他请高龄同事爷叔吃的是黄酒；同来自青岛的李李在热气羊肉店时，他们要的是七宝大曲。到了李李所在的黄河路上那些豪华的饭店，他不开香槟、干邑和高档白酒大概是说不过去的。而在玲子这边，对她有意的老相识强总，来到重装上阵的夜东京，点下的是要价几千的威士忌。汪小姐到她的地盘跟她说江湖再见，她温情地给汪小姐沏了一杯茶。至于汪小姐和范总，两人在小摊前边谈事业边喝啤酒，不过这酒承载的是单纯的义气，是坦荡的友情。

以前，啤酒用来作影视剧的道具，给观众的感觉往往是固定的，模式化的。啤酒是青春学子、叛逆少年、草根庶人、无业游民的标配，难登正式宴席，远离阳春白雪。悬疑故事里，啤酒会被毒药选中一起制造谋杀案，但没有新意，纵使编造者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我们还看了太多啤酒瓶敲碎后抵住对方大哥脖子的情节，戴着墨镜的王家卫也不能免俗，他的第一部电影《旺角卡门》中，刘德华给入职不久的小弟张学友上要账课，亲身示范，抓起啤酒瓶，往茶餐厅的阿飞头上砸去。倒是王家卫这次知饮识酌，他用《繁花》打造出了独树一帜的啤酒美学。

作为美术和服装设计，张叔平对《花样年华》中的旗袍有言：“我要的是一种俗气难耐的不漂亮，结果却人人说漂亮。……苏丽珍应该是这样，梳好头，化好妆，穿好衣，完全是一个打扮俗艳的女人。”无论如何，王家卫最终拿出的跟张叔平想要的背道而驰，苏丽珍女士的旗袍在很多人眼里美轮美奂。《繁花》中的啤酒，不知最初的设定怎样，但这普通的低价工业液体，来到光影似梦的镜头下，被给予少有的排面，显得新鲜，流光溢彩。啤酒里浮沉着玲子的失落和寂寞，也照映出她的深情与动人。啤酒伴着玲子阿宝一路上演罗曼蒂克消亡史，让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在王家卫之前的《堕落天使》里，李嘉欣是个行为古怪的冷美人，她往暗恋的男杀手的住所送去一打打的喜力啤酒，随后再收回空的啤酒罐，希望从上面发现他生活的蛛丝马迹。而玲子从阿宝那里得到的，是带着啤酒味道的回忆。一九九三年，四十岁的她在重新开业的夜东京独自喝着啤酒，回想同阿宝一起走过的似水流年，往事就像杯中的气泡，悠悠不绝。虽然，对酒已成千里客，怀人空结九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