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28日 星期日
皖南行二首 周末早餐(纸本设色) 慢慢下扬州 木心的字 如风 赤膊
第13版:夜光杯 2024-07-27

如风

林彦

大约在1991年,池莉写过一篇不长的小说《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开头是这么写的,一个打赤膊的男子到小初开堂买体温表,店员猫子把体温表递到门外,被太阳一晒,砰——体温表就爆了!

当时看到这个情节,我还特地去问过一位当校医的朋友,体温表里的水银最高能升到多少摄氏度?校医回答说42摄氏度。他又补充说爆一支体温表算什么?有人把煮了茶叶蛋的铝锅放在太阳底下,不消片刻,锅从地面跳起来,也爆了!

热到这个地步,如何降温?武汉人的办法跟这篇小说的题目差不多——你热你的,我活我的,无所谓。

池莉小说里写到的小初开堂我倒是熟悉的。就在1991年前后,我在汉口高家台的纸品厂做工,每个月去六渡桥给小初开堂送两次装中药的纸盒,有麦味地黄丸、二陈丸。夏日酷暑,送货的一般要到下午四点多才出门,回到厂里就将近黄昏了。此时武汉三镇,闷如蒸笼,各家各户都把竹床、躺椅搬出来,躺在路边乘凉。一眼看去,大街小巷,横的竖的,全是竹床,横七竖八,全是胳膊大腿。竹床一头放着电扇,另一头搁着电视机。某个夜晚,我坐在送货员小韩骑的三轮车上,看到路边的电视都在播放港片《义不容情》,从六渡桥看到三阳路,一个镜头也没有漏掉。

小初开堂里备有自制的降温饮品,管事的叶经理很热情,见到我和小韩就笑眯眯地倒上一大茶缸,我们都不太感兴趣——那不是冰镇酸梅膏或者绿豆汤,而是十滴水和凉茶。十滴水是预防中暑用的,散发出一股类似万金油的怪味。凉茶泡在一个糊满茶垢的保温桶里,主要成分有苦丁、夏桑菊和鱼腥草,不仅苦,而且热得烫舌头。

这种玩意居然也有人喜欢喝,比方说胡老师,一个五短身材,胖墩墩的老头子,退休前据说是中学的体育老师,每天端一个大号搪瓷盆,到小初开堂倒一盆不要钱的凉茶。他喝茶的动静才吓人呢,一只手托着盆子,嘴唇吸溜两下,水位就下去了一大半。小韩喜欢跟胡老师开玩笑,说蟋蟀每分钟叫273次了,你老还喝这么热的茶(老胡告诉过他,把蟋蟀1分钟叫的次数除以7,再加上3,就是当天的温度)。胡老师哈哈一笑,“喝热的好发汗,这茶越烫越解暑!”喝了凉茶,他摇着蒲扇就往太阳底下走,叶经理送他一小袋冰块,他不要。“对于高温,我的态度一是反对,二是不怕,与天斗,其乐无穷!”

来喝凉茶的还有太。汉口人把自家和邻家的奶奶都叫太,太住在初开堂隔壁的楼梯口,像池莉小说里的人物,每天下午六点钟左右,坐在小板凳上剥毛豆。她会做伏汁酒——类似苏州的桂花酒酿,但须煮开了喝,入口也是热的。我喝过太的伏汁酒,听她乐滋滋地数落自己的外孙女。上了大学,放暑假也不闲着,在汽水厂赚钱,这件褂子是外孙女买的,花了99,鞋子是外孙女买的,99,鸿运扇也是外孙女买的,还是99!为什么总是99呢?无法解释。在一个午后,我见到了太的外孙女,很黑,很瘦,坐在楼梯口的小板凳上看书,一边看书一边吃一颗青青的李子。李子大概是酸的,女孩小心地啃下一丁点,五官迅速挤到一处,然后在阳光下徐徐地舒展开。她的表情欢快而灵动,似乎坐在穿堂而过的风里。

在那个午后,我还听见一个人在树下吹葫芦丝,他身上挂着几根短笛和葫芦丝,看样子是卖乐器的。他的鞋子又脏又破,也许走过很远的路,但他吹的乐曲是欢快的,曲调里有水,有月光,还有凤尾竹。柳条听着一动不动,我的耳畔却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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