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18日 星期三
墨竹(中国画) 名,签还是不签 都市民俗与云间记忆 昔日沦陷区的生活 粒头糖,风大起大来
第12版:夜光杯 2024-08-24

粒头糖,风大起大来

龚静

去金泽,与网约车司机打招呼,一听口音,一口嘉定本地上海话,让我这个嘉定人倍感亲切。师傅是嘉定人?勿是的,我是河南人。啊,小小一惊。若说江浙人,久居沪上说一口沪语还可以做到,但具体到区县口音,大概也不易,更何况中原人。不由来了兴趣,和师傅聊起来,原来奔五的他来上海已二十几年了,当初就在嘉定一家工厂开行车,一直干到现在,工友们基本都是嘉定人,慢慢就学会了嘉定话,其间遇到湖北来的女子,恋爱结婚育子,如今一儿一女已长大,他周末出来开开网约车,赚一点是一点,平日里照旧开行车。那你们在家说啥话呢?她说她的湖北话,我说我的嘉定话,大家都听得懂的。那河南话呢?回老家说,和老乡聚会时说说。师傅,你的语言能力超级棒啊,由衷赞美他。师傅淡定:也么啥,讲得多了就会讲了。在我听来,这位师傅说的嘉定话细分的话大概在马陆那一带,妥妥的本地方言。

聊着聊着金泽就到了,向街边阿姨打听要去之所,听到的又是一番青浦乡音了。

说来都是上海话,但沪上几个郊区的口音各有差异,好比沪语这棵大树上的枝枝丫丫,自树干伸展,各有各的曼妙。比如遇台风,市区话说风大(音du)得不得了,浦东人话轰杜(口+来)霞(音),嘉定闲话则会讲风大(音du)透大透,青浦话则称风大(音du)去大来,还有奉贤金山,也是各有各的讲法。尤其金山话,感觉和沪方言隔了不止一条苏州河,上海话“他们”念“伊拉”,金山话则为“嗝拉”。有一年去西班牙的旅伴中有好几位金山人,处熟了后请她们讲讲金山话,就听得她们欢快地叮铃咚隆地说起来,算是敏感方言的我,只能连蒙带猜,囫囵吞枣也无法全然明白,被她们笑煞了。相较起来,滑稽戏演员常在小品里有意将“蟹、鞋、哈”抖包袱的崇明话简直太好听懂了。说到崇明话,发现“蛋”这个字发音和市区沪语差别较大,崇明话读“dou”,沪语一般念“dan”,就算工作生活在市区很久的崇明人难免也会口音难改,几次坐出租车,一个“蛋”音马上分辨出司机的来处。真可谓鬓毛已衰乡音难改。

总归是沪语大家庭,土著听起来就是亲切,好比是胎记。都说母语是随身的乡愁,那么一方水土一方语言,当然亦是随身的乡愁,还包括记忆,以及记忆里的时光碎片。这些小碎片就会在不经意的几个词语间突然闪闪发亮。今年初嘉定广播电台的俞慧女士在她的节目中用沪语念了我几篇刊发在“上海嘉定”公众号的“西门,西门”主题文章,写的也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日常生活的一些场景细节人和事。她慢悠悠地读着,有些书面语也自然而然调整成更口语化的方言,听着听着那些生活又如同眼前一样。有次在拙文《一块一块小布头拼起凳套,细水长流的日子慢慢过去》后又读了其他作者写的《相帮》,这词熟悉的,老底子社会服务少,一家办事,尤其红白喜事、上梁造房这些大事体,熟人亲朋都要来帮忙,谓之“相帮”。听到文中念到主人家给相帮零食吃,“花生瓜子粒头糖啥咯”,瞬间一笑,粒头糖三个字,真正老嘉定本地话了,一般还出自乡间老人之口。老底子糖果是好东西,水果糖什锦糖可为做客之礼,透明塑料纸包得像只小枕头,是粗茶淡饭之外的意外,平日买几粒解解馋,“粒头糖”比“水果糖”颇形意生动。我跟俞慧说这三个字是老嘉定的讲法,交关赞,若念成“糖果”就不灵动了。也是从俞慧这里了解到,目前俞慧一人采编播的“嘉定故事”可以算是沪上独家沪语广播了。2009年7月改用沪语至今,周一到周五,每次25分钟,从语言到人事,从过去的生活到现今的方方面面,长年深耕,深受听众喜欢。

乡音何止是乡音,背后连接着生活文化习俗,连接着一个人的身份认同。好比上海人旅游在外,山间水乡,古堡宫殿的,听到乡音,不免会情不自禁自言自语,“哦,伊是上海人呶”,彼此不相识,依着沪语,道声侬好,闲谈几句,好像也不那么独在异乡为异客了。而一说沪语,似乎舌头也灵活起来,这种感受年轻时不太觉得,唯于中年以上越发体认。算算我也是有三十几年教龄的大学老师了,普通话虽达不到播音级别,总还马马虎虎,大概中年以后各种机能下降,舌头碰到普通话柔软度下降,切换上海话就活络了,到底儿时根性。所以方言要从娃娃说起的。但方言其实和日常生活密切相关,从家到学校到补习班的上海小囡缺少了生活经验,讲不来或拗口也属先天不足。不过似乎近年来有所改善,尤其相关沪语版影视剧助力推波,沪语自媒体也颇为风靡,新上海人、老外说沪语渐然风尚。这么说来,似亦不必悲观乡音承传之阙如。乡音在,文化习俗、思维行为甚或审美趣味的共约,也许还值得乐观。

七月初看到据王安忆小说《长恨歌》改编的同名舞台剧上海话版开演上海大剧院的报导。沪语演绎《长恨歌》想来比普通话要贴肤的,弄堂、王琦瑶的情爱,那些发生在不同年代公寓弄堂里的缠绕,那些窸窸窣窣的心思,麻将桌上的眉来眼去,“粒头糖”而非“糖果”这种调子方传神流韵。和生活经验休戚与共的沪语底蕴于此分外灿然。王安忆接受采访时也说,“我个人非常喜欢方言演出,非常高兴看到《长恨歌》用上海话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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