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今年上海夏季酷热,热到走出家门都需要鼓起勇气。夜晚散步,迎面吹来的也是热风。眼前的一切景物,都恍恍惚惚颤动着,好像海市蜃楼。这样的幻觉,就容易让人想起从前。
刚好出版社推荐我读一本上海女作家殳俏的小说《女字旁》,让我想起上海作家默音也有一本小说,叫《人字旁》。她们都有留日经历,且《女字旁》中写过的地景,十分像我小时候经历过的江南。那种秀美风景背后的极度压抑的内心,带着女孩青春期独有的负重感,让我不禁想起许多幽暗的往事。可见语言是神奇的路径,虽不一定处处都通向真理,却也能经由重现记忆的氛围,一点一点洇染出同龄人见证过的往昔。
所谓的“女字旁”,是因为故事里的三个女主人公,名字都有这个偏旁,叫“娴”、叫“媛”、叫“婷”。小说人物的名字,寄托着作者的期盼,又或者是想要冲破的束缚,在平凡中虚构奇峻的险境,终获成长。女性冒险的故事,经由身体、社会再到茫茫天地,是一条寂寞的不归路。为什么小说名字要锁定在这个部首,可能也是因应时代的需求。它初始不完整,所以才需要冒险来补全人物丰满的人格。因为小说的行文节奏很快,后来我重温了一部老电视剧《上海人在东京》,没想到比印象里要好看得多。对上海人来说,印象最深的几部电视剧,包括了《上海一家人》《儿女情长》《夺子战争》《孽债》都可圈可点,具有市井风情。市井风情不一定都是好的,也有流言蜚语、有欺软怕硬、有金钱和欲望、简陋的温馨与逆天改命的斗争。
《上海人在东京》就有些特别,因为这部1996年的作品,主演都是大腕,却不都是上海人。故事的开头是一位因编制问题感到恼火的律师祝月,负气决定远走他乡另谋机会。他经由不靠谱的中介,贸然到了语言不通的城市,在语言学校学习,日常打工,受了不少委屈,在孤独压抑的异乡生活中,也有了不该有的情感纠葛。我猜想祝月的年纪应该和我现在差不多大,甚至和著名的海外务工者丁尚彪差不多年纪。祝月的辞职,与其说是编制磨人,不如说是中年危机爆发,令他觉得这一眼看到头的生活十分窒息,一定要外出赚钱改命。
男性的中年危机是文学艺术作品的常用开头。反而剧中作为留守一方的女性配角,细想起来是更具上海精神的有趣样貌。例如祝月的妻子林林,她的人设是护士,娘家条件好,看不上自负的祝月,她却心甘情愿当个娇妻。为了丈夫出国改命,她又是算命、又是典当嫁妆,用尽传统美德支持丈夫上进。最后丈夫真的走了,她又期期艾艾、思念成疾。林林的母亲就很有意思,她并没有揪着出国这件大事不放,反而一直劝女儿,才28岁就只想当个妻子、当个妈妈未免也太短视。后来,随着轰轰烈烈的改制,林林妈下海创业,把一级法人、二级法人这类特定年代的法律问题搞得清清楚楚,亲自经营一间餐厅,搞得有声有色,完全没有老年人的暮气。祝月的出轨,也以命运的真面目狠狠教训了林林幼稚的情感观念。她在单位搬迁、改制过程中,终于强打精神、没有彻底退出职场,且为了解决夫妻矛盾,争取去东京出差,林林那么懦弱的性格,却决定加入民营医院,承担未知的风险。值得感动的是,林林的老同事,一位经常带着她偷偷去院长办公室蹭国际长途的医生同事,同样一遍又一遍鼓励着林林不要放弃自己的事业。这段纯粹的友谊,倒也是林林作为心酸的留守妻子之外的福报。另外一位女性配角阿珍,用现在网上的话来说,是一位圣母级别的传统女性。她自己远嫁日本,还要以现任日籍丈夫的身份为前男友做担保,鼓励前男友出国打拼。于情于理,都是一言难尽。阿珍有一位女博士朋友,在学业上受到国别歧视,却不屈不挠,这也感染到阿珍。她的婚姻,是在与闺蜜完全不同的道路上展现人格差异和应对风险的能量。
转眼近三十年过去,女字部首有了文学意义上新的命名、新的迭代,总是一件好事。好像王安忆在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的获奖致辞中所写:“文字、我们的方块字,仿佛一种图案形的密码,扩张一个大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