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1日 星期六
竹报平安(篆刻) 书法 少女玩转融媒体 温暖的教师节 晚风庭院落梅初 《树魂》缘
第12版:夜光杯 2024-09-05

晚风庭院落梅初

肖复兴

读小学,老师组织学习小组,家住附近的几个学生,放学之后,集中到一家住房宽敞的学生家里写作业,复习功课。我到的这位同学家,是个独门独户的四合院,很是轩豁敞亮。带廊檐的正房三大间,两边的房间,分别住父母和孩子,中间的客厅,成了我们学习小组的场地。

开始,我们趴在桌子上,还安静写作业,后来屁股上就长了草,坐不住,开始玩,打打闹闹,很快就“大闹天宫”了。在他家,我没见过他父亲,可能工作忙,只见到他母亲,三十来岁,白白净净,袅袅婷婷,任我们疯玩,也不管我们。

玩完了,疯够了,天渐黄昏,倦鸟归巢,该回家了。记忆最深的是,他家院子里种着一棵老石榴树,花开似火,五月的风中,有花飘落,一地星星点点红。他母亲走出屋,像送大人一样送我们,一直送到大门口,让我们非常不好意思刚才在她家的“大闹天宫”。

中学,我们分别考进不同的学校,联系不多。高中毕业,上山下乡潮起,我在街头碰见他,聊起天来,我说要去北大荒,他说要去山西。分别之际,他说咱们多年没见了,邀请我去他家坐坐。我跟着他走进他家住的那条胡同,路过他家那四合院,他走了过去,带我到前面不远的另一处院子。我以为是搬家了,走进一看,是个大杂院。他住紧靠大门洞的一间小屋。屋里,只摆下一张床、一张小桌和一把椅子,再没有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我坐在椅子上,他坐在床头。我望望他,他望望我,一时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母亲住哪儿,他指着旁边的小屋。我说过去看看他母亲,他摇摇头,说:别去了,那屋子更憋屈,你去了,她更难受。

多年过后,我们先后从北大荒和山西回到北京。我到他家看他。他已经结婚,两口子就住在这间小屋里,小屋显得更加逼仄。

我想起在那段特殊时期,父亲胆小,把家里藏的四块银圆交出来,前几天,家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女警察,说是落实政策,交给了我四元钱。我便问他:你家原来的院子,落实没落实政策?他苦涩地摇摇头。

大概我们说话的声儿有些大,忽然,他母亲推门而入,看见我,直呼我的名字。我忙站起身,叫着大婶,您记性真好,还记得我呢!

怎么不记得,越是过去的事,越记得清楚!她这样对我说。想想学习小组在她家时,二十多年过去,她有五十开外了,并没显得苍老。我这样夸她,她一摆手,说:什么事都别放在心上,人就松心!停了停,又说:你说我什么没见过呀?什么东西没吃过,什么房子没住过。我的同学打断她的话,把她推出屋。出门前,她回过头指着同学对我说:就他心窄想不开,你好好劝劝他!

大约十七八年前,听说同学住的那片地方整体拆迁。我知道,他母亲和他妹妹还住在那两间小屋里,坚守着和开发商进行最后的谈判。我赶去寻看,胡同已经拆得七零八落。踩在残砖乱瓦上面,和街坊们聊天。隔着墙,他母亲居然听见我的说话声,冲着她闺女说:外面说话的这人是不是肖复兴呀?你给我把他叫进来。

我进屋看她,她已经病卧在床。同学有了房子搬走后,我好久没有到这里来了。看见她,一下子没认出来,原来那么白净俊俏的人,已经萎缩成话梅核一样消瘦的老太太,不禁一阵心酸。我对她说:大婶!您好日子就来了,很快你就能住楼房了!她摆摆手,对着我说着以前说过的话:你说我什么没见过呀?什么东西没吃过,什么房子没住过。离开小屋,走在胡同里,路过她家原来的小院。小院已经拆干净,只剩下一片瓦砾。想起我们的学习小组,想起那年五月榴花飘落的黄昏小院,已经是将近七十年前的事情了。

一直到现在,这样的情景总时不时会浮现眼前。前两天,读到李清照写的《浣溪沙》里一句词:晚风庭院落梅初。禁不住又想起那座小院。那时候,落的不是梅花,是石榴花,红红的石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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