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花的水横枝

惜珍

夏日炎炎，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却不管不顾地兀自开花了，薄如蝉翼的花朵洁白透亮，单瓣六出，中间有嫩黄色花蕊，看去像是图案画。那花儿虽小，却不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坐在桌旁看书码字，直觉空气中飘散着丝丝缕缕的清香，幽幽的，淡淡的，丝毫也不扰人，却抚慰人的心灵，让暑热带来的莫名烦躁和不安迅速平静下来。

最早得知水横枝的名字是来自鲁迅先生，先生在《朝花夕拾》“小引”里写道：“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件事。”鲁迅的文字是有魔力的，寥寥数语，便活画出一幅夏日消暑图。水横枝的名字不同于别的植物，它带着动感，我仿佛看见一截青葱的树枝斜斜地横卧在水盆里，慵懒中透出生气，像是一幅画。不过很久以来，我总以为它是广州一种植物切下来的枝条，也确实从未在上海的花市里见过标为“水横枝”的植物。但鲁迅笔下的水横枝却早已长在心里，挥之不去了。

去年夏天，朋友端着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里面斜插着一枝长满了绿叶的树枝，白色的根须细细密密地伸进水里，她一脸灿烂地笑着说：“喏！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水横枝，我特地从广州给你带回来的。”她告诉我当地人说这个名为“水横枝”的植物其实就是取栀子花的一段枝叶浸植于水盆，所以称之为水横枝。栀子花我是养过的，它有大叶和小叶之分。大叶栀子花的叶子肥厚、宽大，密集茂盛；小叶栀子花的叶子薄、瘦长，稍显稀疏，有点像柳树的叶子，显得秀气。仔细看玻璃花瓶里的水横枝，叶子确实和小叶栀子花很像。我把这枝越过千山万水来到我家的水横枝放在靠近南窗的书桌上，日日面对，让它陪伴我看书码字。发现水位低了，就及时为它添水。我并不指望它开花，单看看这青翠的枝叶就很养眼了。没想到，养了一年它竟开花了，实在是给我带来了惊喜。栀子花开时蒂部呈圆锥形，就像古代的一种名为巵的酒器，这在花中是极为罕见的。因“栀”通“巵”，故而得名栀子花，名字颇具古意。栀子花有重瓣也有单瓣，重瓣栀子花的花瓣繁多，形状复杂，有较强层次感。我这枝水横枝开出的栀子花为单瓣，细长而洁白的六个花瓣简简单单，花香馥郁淡雅，宋代陆游咏栀子花诗，有“清芬六出水栀子”诗句，说的应该就是这种开花的水横枝了。

栀子花喜水，这从宋代女诗人朱淑真写栀子花的诗中可见：“一痕春寄小峰峦，薝卜香清水影寒。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朱淑贞笔下夏日绽放的栀子花清寒孤寂，月下水中倩影，让人消却暑意。记得既是作家又是园艺专家的周瘦鹃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回忆说：“上海有一位被称为‘活吕布’的昆曲专家徐凌云先生，他也是培养水栀子的专家。我曾见他用四五十各色各样的瓷碗、瓷盆，满盛清水，养着四五十株从杭州山中觅来的山栀子，浓绿的叶片和雪白的根须，相为妩媚；据说也可以使它们开花，大概需要施用一种特殊的肥料了。”我真想对早已仙逝的周先生说：“我的水横枝没有施肥，只是把它放在南向的窗台上，经常给它换换水，并没有施用任何特殊的肥料，就开出了清雅的花朵。”

栀子花香气幽雅馥郁，作为水横枝放在书桌上是绝配。宋朝诗人刘过写过一首《咏余商卿栀子花》的诗：“捍不求知色自然，朝来何许雪华鲜。如行佛国参知识，未嫁仙姿益净娟。梅子已黄犹夜雨，客游方倦作春眠。地卑山近征衣润，不费熏炉一炷香。”这首诗写得朴素自然，却描摹出栀子花的绰约仙姿，并盛赞栀子花的香气犹如熏香，读之雅趣横生。宋代诗人蒋梅边也有诗云：“清净法身如雪莹，肯来林下现孤芳。树花六月无炎暑，省爇铜匜几炷香。”可见栀子花是可以代替焚香的。世人爱栀子花之香，常常摘取几枝带叶的花朵插在室内瓶中，花香便弥漫全室。女人们则喜欢将其花朵采下佩戴在衣襟上，甜甜的香气随衣飘散，一整天都不会散去。此举古已有之，史书记载南朝梁时有一位名叫刘令娴的贵族名媛，她于栀子花开时特意摘了栀子花送给闺蜜谢娘，并随花送上一首自己写的小诗：“两叶虽为赠，交情永未因。同心何处恨，栀子最关人。”从此以后，人们便把栀子花和同心联系起来，寓意友谊天长地久。栀子花的纯净、温柔，代表着温情脉脉的情思。

昔日上海弄堂里，每逢春夏之际，经常可以听到用吴侬软语叫卖“栀子花、白兰花”的妇人，叫卖声悠长柔软，飘荡在弄堂上空，卖花的妇人穿戴得清清爽爽，手挽一只竹编篮子，篮底铺着一条湿漉漉的毛巾，篮子中分类且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含苞待放的栀子花、白兰花，还有茉莉花，这些花苞一般有两到三个头，一律用细细的铁丝并排穿着，花苞外的细铁丝又做成一个精致的小圈，可挂在衣服纽扣或包包拎襻上，上面还盖着一块雪白的布，成为老上海一道隽永的风情。虽然现在弄堂里已听不到这种叫卖声，但可以在一些闹市路口、天桥上以及大商厦门口看到坐在小板凳上卖栀子花、白兰花的老太太，只是不再叫卖。有人问老人家，年纪介大了，怎么还出来卖花啊？老人笑笑说：“妹妹啊，你不懂的，今生卖花，来生漂亮。”这话说得浪漫，有情趣，看来老人卖的是一种情怀呢。路过的女人买上一串，佩戴在身上，款款而行，顺便把栀子花、白兰花的香气也带到了自己所到之处。也许，她们买的是回忆，是小时候的味道。上海有一家咖啡馆还专门把从卖花人那里买来的栀子花做成一种独家配方的浓缩咖啡，放上几粒冰块反复摇晃，直至摇出绵密的泡沫，再用一朵风干的栀子花点缀，馥郁的栀子花香带着白酒的微醺，既有颜值又有口味，难得的是与众不同的品位。这款栀子花酒香咖啡，一推出就成店里的爆款产品。

此刻坐在书桌前，闻着开花的水横枝散发的缕缕花香，心变得格外平静，感觉十分治愈，所有的人间烦恼都在这幽幽的花香中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