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入秋

周慧

八月底，天气仍然极不稳定，像不知已入秋，上午还在下雨，到中午太阳突然出来，瞬间金灿灿。我赶紧洗豆角，烧水，准备做个最轻的卜豆角——晒得轻，腌得轻。水滚后关火，浇淋豆角，略泡三四分钟，这个过程很重要，叫断生，烫熟表皮，保持内芯新鲜，这样才能晒出甜味。

豆角捞起放在太阳底下晒，间中翻一翻，往往半日，青绿迅速成青黄，晒到接近灰黄色就成了，此时切段炒就已好吃，要想更好吃，切段揉盐压紧实，密封放冰箱两天，用五花肉炒，晒后豆角的甜香混着微发酵的酸香，好吃到起飞。

掌握一些味觉与情感双重依附的菜，很重要，它是远离故土人的阻尼器，振荡能起到稳定的作用。剁辣椒，卜辣椒，卜豆角、扁豆丝、萝卜干，只要有阳光，我几乎能完整复刻原来的味道。不需要学，我从小是我妈唯一的帮手。不过我一直不敢尝试做豆豉，怕养出杂菌一命呜呼，所以腊肉蒸豆豉这道菜，十几年前就吃不到了。

我妈做菜时我很少看，她也没有把我喊过去刻意教，好像只要这种一直不交代，就不会有句号出现，所以现在，我炒的菜永远都不是家里那个味。我做的菜有时也好吃，但它不是从那块地里长出来的，它没有泥土，滋味很薄。虽然只能满足于此，但大多数时候，我是真的很满足。

除了做卜豆角，我还做泡菜，也是极简单。烧一锅水，放到彻底凉，加泡菜盐，再将要泡的蔬菜，如蕌头、萝卜，洗净摊干水后放进去一起泡，三天后可吃，前两次的风味不足，泡坛水十天后就非常好了，泡什么都酸香可口。切丁用菜籽油炒，特别下饭。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生活很久后，慢慢从记忆里抽出儿时的家常片段，再一点点模仿复刻而成。最开始只做最简单的菜，辣椒炒肉、糍粑鱼等，再后来是试着做复杂的菜，红烧猪手、红烧肉等，新鲜菜吃得多，又开始想念坛子菜腌菜，这两年开始学着做需要发酵的坛子菜。南方的秋冬好种菜，葱、蒜、香菜、生菜，随便种都能丰收，后来种一些菜，番薯叶、韭菜、香菜等，慢慢地，我学会用最少的钱给自己最舒服的生活，我想，也许这是未来在训练我，我也需要对未来更孤独更艰难的生活作出反应。

又是一年入秋时，还记得去年八月底，也是白天下了雨，夜间在村里的小溪边散步时，太阳能路灯黯淡到如远星，高空有云半遮月，蛙鸣如鼓，一两只萤火虫飞来飞去，四下无人。我知道进入九月，村前的学校开学，夜晚这里会有一些家长散步，我喜欢目之所及不要有一个人，那晚，我在溪边小径几近贪婪地走来走去，到蛙鸣已静都舍不得回屋。

今年的整个八月我都没怎么去那条小溪边散步，因为去年底村前学校扩建，选址就是溪边的矮山。今年春天矮山铲掉了一半，各种工程车来回轰鸣，有时夜间都在施工。蛙鸣可能还有，但萤火虫肯定不会再在那里遨游。我也不去了，在家里就能看到原来青翠的山体变成巨大的红泥岩石工地，不知施工完成后还有没有小溪。今年，我的生活版图比去年小了一点，我并不惆怅，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如同当年我这个年复一年上班，一天假都未请过的勤勉打工人，会突然辞职然后再没上一天班的这种事，连老天都很惊讶呢。

八月我几乎都待在家里，看着盛夏和初秋如何拉锯博弈，白天夏天盛气凌人，夜晚光线退去后秋才悄悄洒下一点凉意，缓缓地，如太阳南移，一天移一点。当我觉得可以做泡菜的时候，拿出去年收起的泡菜坛子做泡菜，大约会吃三个月，到第一次彻底降温时，我会把泡菜水倒掉，洗净晒干，倒扣着放在储藏室。冬天也可以做泡菜，我只是不习惯冬天吃，在老家冬天不吃泡菜，十月份就会把坛子倒扣放好。我现在生活在更南的南方，这里的秋要迟一个多月，我调整节律与时差，迟一个月开始做泡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