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铭
古往今来各种节日,最优美、最富诗意的恐怕无过于中秋。
中秋之美,美在季节。一年之中,“冬则繁霜大寒,夏则蒸云大热”(欧阳詹《玩月诗序》),秋天正处于这极寒极热的两端之中,炎炎暑气逐渐消退,凛凛严寒还未到来;而孟、仲、季三秋,八月居中,天朗气清,风日宜人,这样的季节,本身就是一首动人的诗篇。
中秋之美,美在风物。而中秋风物,则首推桂花。桂花花形小巧,颜色并不引人注目,仅凭目力,我们常会忽略它的存在。然而不经意间,当一缕清香袭来,我们总会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欢喜地说:“啊!桂花开了!”桂花的香柔润、甜美、清新,使人沉静、愉悦。它空灵飘逸,无远弗届,诗人们想象它一定来自天上的宫阙。
事实上,由于它的药用价值,桂树早已被古人神化。汉武帝为求长生,曾在长安建桂馆、桂台,等候仙人降临。西汉刘向《列仙传》记载,象林人桂父“常服桂及葵,以龟脑和之”。前秦王嘉《拾遗记》则叙述了一个“频斯国”的故事,其国人所饮桂浆,“尝一滴则寿千岁”。神话传说中,月宫唯一的植物就是桂树。月桂之说汉代已经流传,到唐代则进一步衍生出吴刚伐桂的故事。因此,月圆的时候,人们仰望天空,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象:“桂宫袅袅落桂枝。”(沈约《八咏诗 登台望秋月》)“玉蟾清冷桂华孤。”(晏殊《中秋月》)这里“桂宫”“桂华”都代指月亮,而“桂华”又进而成为月光的美称。
虽然除了月初和月末,只要是晴朗的日子,月亮都会出现在夜空,但自古以来,人们最钟情的仍是八月十五的满月。八月十五的晴朗夜晚,碧空如洗,纤尘不染,习习清风送来丹桂的芬芳,此时一轮明月冉冉升起,“肌骨与之疏凉,神魂与之清泠”(欧阳詹《玩月诗序》),良辰美景,莫过于此。故而,若论中秋风物之美,则月亮自可与桂花相并。
中秋之美,美在情感与哲思。在古人的思维中,日月分别代表着世界的阴阳两极,时间上分属昼夜,空间上分属东西,五行中分属火水。二者相互配合,相互依存,影响着宇宙的和谐,主宰着人类的命运。所以自古就有祭拜日月的习俗。
日光照耀下的白昼,人们忙于生产生活,献身于群体;月色溶溶的夜晚则属于个人,种种情感思绪常在此时悄然升起。早在《诗经》时代,那些为情所苦的恋人,便已情不自禁地将满腹心事倾吐给月亮;那些对凡庸的现实感到不满的人,便将光明澄澈的月亮想象成可望而不可即的神仙宫殿,幻想出嫦娥奔月的故事。
魏晋以后,审美意识逐渐觉醒,人们将明月清辉视为可供玩赏的美景奇观,月亮也随之成为诗词歌赋中极富表达性的审美意象。到了唐代,人们开始将月圆与家人团圆相联系,于是中秋节诞生了,中秋团聚渐渐成为普遍的社会期待。然而“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诗人笔下写得最多的恰恰是不得团圆时的思念、伤怀与祝福。
随着中国文化理性思维日趋成熟,中秋望月所激发的就不仅仅是丰沛的情感,而是有了更为深广的思索。苏轼在密州超然台仰望明月。因反对新法他已远离朝廷,从明日之星跌落为政坛边缘人,和弟弟苏辙也长久分离,苦闷之情溢于言表。中秋的月光照彻天地,也照亮了他的心灵。他意识到自己深陷其中的认知悖论,并毅然以超凡的理性精神加以克服。现实充满缺陷,美好无法企及,这就是生活的本质,与其在烦恼中虚耗时光,何不从苦难中寻求快乐,从不完美中发现和创造美好?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遂成为千百年来最富疗愈性的温暖诗句。张孝祥是力主抗金的诗人,从步入仕途之日起,便屡屡上书,为岳飞辩诬,为改革政治、整顿经济、收复失地出谋划策,却一次次遭到弹劾、罢免。三十五岁时,他再一次解官还乡,途经洞庭,仰望明月,时近中秋,写下“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念奴娇·过洞庭》)。诗人仰观俯察,自问平生“肝肺皆冰雪”,这样的人格精神可以超越时空,与天地合一,所有尘俗烦恼皆可摒而弃之。于是,中国文学史上便留下了一个“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的豪迈身影。辛弃疾在铅山瓢泉仰望明月。他有英雄的壮志与豪情,也有将帅的才干与魄力,却在年富力强的壮年被迫退隐田园,先后长达十八年。中秋之夜,他以屈原《天问》为蓝本,向苍天发问,却不像他的大部分词作一样,充溢着盘旋郁结的悲愤与激昂,而是以孩子般的天真与诗人的瑰丽想象,提出一连串妙趣横生的疑问,“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王国维《人间词话》),闪烁着睿智的思想光辉,体现出探索宇宙奥秘的强烈好奇心。
中秋的诗篇读不尽,故事讲不完。这个优美的节日承载了古往今来华夏民族的美好心愿,激发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诗意情怀,也彰显出中华文化的深厚底蕴和高远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