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2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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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版:夜光杯 2024-09-26

南进的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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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峭峰

中学挚友南进,后来成为一名候鸟学家。南进在海外罹患重症,回沪十年,病情反复,在轮椅上走过尾声。

他四十多岁时的一次庆生,同是生物学家的太太,想在某家米其林星级餐馆,请南进品尝牛排,他饶有兴趣。遗憾的是,这个餐馆的门帘,立在二十级台阶之上,若无多名壮汉发力,坐着轮椅怕是难以入内,南进拒绝让人抬着背着去面对美膳。

太太没有企图说服他,但仍未放弃。了解到与餐馆背靠背的那家酒吧,装有一部迷你的直达电梯。她前往踩点,发现轮椅上去后,还是缺少辗转去西餐馆的外部动线。她坐在高脚椅上啜着饮品,裤面凸出一小块,是兜里那把卷尺。她已摸清,卸掉酒吧那块墙板,后面就是隔壁西餐馆的配菜间,轮椅由此可达就餐空间。

自己会被误读为无视他人利益,她是清楚的,但她仍想试试。和两家东主商谈时,她没有太计较临时性拆墙的费用,也没有苦情兮兮,她看上去诚恳而波澜不惊,她的请求终获成全。

餐毕,南进坐着轮椅原路返回,知道羡慕的眼神正从四处含蓄而来,他脸上薄有光润,抚摸了一下妻子放在他肩上的手。穿过两店交界处,轮椅咯噔了一下,回头见工人马上开始复原墙板,南进笑了。这淡淡一笑,很像刚才的那块牛排,含着无须讳言的复杂滋味,尽管上面点缀着诱人的迷迭香。

我在电话里问南进,究竟要了几分熟的牛排,他告诉了我,并说,他又想起中学时的那件事,托我务必找到另一位主角。

读中学时,我和南进同路同桌同午餐,整整四年。在暗中,我们互相攀比,一旦在对方身上察觉自己不具备的某种优秀,不会说出,会默默欣赏和借鉴。这样的交情,我此生最多有一两例。

南进所指的那件事,我是目击者。三十多年前的芥蒂,他却念念不忘,还想着与当事人做一次和解。对一些大家几乎遗忘的细碎恩怨,某些人远比常人在乎;那些人,很可能是已经知道自己归期的人。

恢复高考消息出台前,中学生的日子,空洞而涣散。那些年,大量的中外文学,被诬为黄色读物,这反倒刺激年轻读者产生了畸形的阅读搜索习惯。那天无论上课及课间,南进的脑袋始终没抬起来,他在六亲不认地读一本破旧不堪的书,即冯德英的长篇小说《苦菜花》,当时它被定性为冯氏黄色小说“三花”之首。

南进的专注,很快被一位外号“万吨轮”的同学发现。叫他“万吨轮”,是因为他姓名里有个“万”字。他的骨骼发育早,是校篮球队主力中锋。体格和心智的半成人化,让他拥有多项领先。比如,概括当时音乐如何表现苦难,“万吨轮”的金句是——“二胡一拉嘛,旧社会就来了。”大多数同学尚不能如此风趣地联想和表达。

“万吨轮”是不会放过南进的,他很是压迫地要求南进把《苦菜花》借他一个晚上,南进以种种理由婉拒。

我和“万吨轮”都在学校篮球队,南进是学校击剑队成员。那天课后篮球队例行训练结束,我看见“万吨轮”慌忙套着衣袖,朝体操房一路狂奔。等我赶到,他和南进已在体操房门口拉拉扯扯。听见南进说:“真的,借书人把书拿走了。”万说:“放屁,不可能的。”说着,他就动手翻查南进的书包,没有。我们三人一起走向校门,南进像是克制着几分得意,万则胸闷无比。

突然,“万吨轮”在地上捡起一本没有封面封底的书,他两眼立即就亮了。正是那本《苦菜花》,是从南进的军裤裤管里滑落的。很明显,书先是被南进插在腰部,后来松脱了。南进恼羞成怒地上前抢夺,一场凶狠的扭打已不可避免。我听见南进对“万吨轮”说:“你太平点吧,也不想想,我为啥就是不愿意借给你。”

最后,两人鼻孔里都塞着云朵一样的大团止血棉花,沮丧地看着《苦菜花》被校方没收。他俩绝交的起始时间,是1975年春天。

2005年的某个周六,南进太太打来电话,说:“你来看他一次吧。”我就去了,我知道这极可能是一次告别。

他太太领我走到家中南进的床前,就退了出去。

我提了把椅子,挨近南进坐下,我把右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这是我俩自相识以来,手和手第一次叠在一起。他无表情的脸上,有两颗几乎不动的眸子。两周前,他已不会说话。一行泪从他右侧眼眶静静流下,我说不出半个字。这是一次真正的对话,关于生死和其他。

五天后,南进走了。

我努力过,但没能让他实现与“万吨轮”的修和。在晚期不多的日子里,南进比一般人更为深情。道理我也不懂,要去问他,但他已经不在了。很久以来,“万吨轮”希望得到那本《苦菜花》的急切眼神,南进最后的那行泪水,常出现在我面前。

那是1975年的眼神,以及2005年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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