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上海虹桥站内,行色匆匆的旅客中,有不少人为了亲情和团聚而辛苦奔波着 本报记者 李铭珅 摄
张英的儿子在合肥学校旁边的酒店里做作业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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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姜燕
每个周末,张英(化名)和丈夫都会轮流从上海返回老家,去探望在家乡城市寄宿学校就读的儿子,给孩子送去家的温暖。吴美红则在每个月底,满怀期待地等着从家乡寄宿学校来沪休假数天的孩子。
这些在上海打拼多年的人们,也渴望日夜陪伴儿女的成长,不让孩子品尝留守的孤单寂寞,却无奈于现实的种种羁绊,他们只能选择上海与家乡之间的“摆渡”生活。
一 出发
星期六凌晨,张英照例4时许就起床。简单洗漱收拾了一下,检查了带给儿子的东西,她便匆匆前往上海虹桥站,去赶6时12分开往合肥南站的早班高铁。附近通往虹桥站的轨交2号线和10号线都要5时30分许才运营,时间上来不及,只能咬咬牙花50多元打车过去。
儿子今年9月才离开生活了12年的家,独自前往合肥这所寄宿学校读书,虽然儿子知道照顾自己,但当妈妈的总还是不放心,最近气温陡降,她也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及时加衣服。
他们都是行色匆匆的打工人。20多年前,初中毕业的她和丈夫从安徽到上海打工,凭两人的努力积累下一份家业,虽然不太富裕,但一家四口相依相伴,其乐融融。夫妻俩从没当着儿女的面吵过一次架,红过一次脸,为的就是给孩子创造一个温馨的成长环境。他们对生活别无所求,能够一家人蜗居斗室,在一箪食、一豆羹中触摸生活的温暖,在一砖一瓦中筑就家庭的幸福,已经非常知足。
由于没有上海户口,积分也不够,两个孩子无法在上海读高中。在张英和丈夫心里,自己学历不高,孩子一定要学有所成,所以早早开始为孩子谋划求学之路。
当初女儿就是送到外地的寄宿学校读初中,女儿读得很努力,如愿考上了高中,并在今年考取了安徽的一所大学。儿子读六年级时,夫妻俩也四处打听适合的寄宿制初中,最终在亲戚的推荐下选择了合肥这所学校。虽说学费不菲,但教学质量不错,管理也很严格,夫妻俩不用过于担心孩子的学习和成长。
9月前,夫妻俩开着车,装满了两个孩子的生活用品,先将女儿送到大学,再将儿子送入初中。两个孩子安顿好,车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夫妻俩心里也有点空落落的。
二 来沪
理发师吴美红和张英有着极为相似的家庭模式。同样学历不高,从安徽来上海打拼,女儿当年送回老家铜陵一所有名的寄宿学校,3年前又将儿子送了过去。当年在高中录取时吃过亏的女儿早早地提醒父母,在铜陵当地学籍不满3年,不能升入最好的高中,催促他们尽早将弟弟从上海转到铜陵去。
早年,这所学校还没有大巴往返上海接送学生的服务,女儿每次放假只能回姑姑家小住。儿子上学时,已经可以乘坐学校安排的大巴车往返于上海和学校之间。学校是全国中小学课堂改革年度十大样本、中国最具创新力榜样学校,授课方式也很特别,每月集中授课3个星期,余下的时间放假。
接近一个星期的假期,让孩子可以好好地弥补一下和父母在一起的温暖。今年国庆长假,学校9月26日放假,10月4日开学,正好避开出行高峰拥堵,一家人美美地团聚了一次。
每次放假,大巴车都会准时到学校来接,8时许发车,下午1时左右抵达上海,5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儿子已经非常习惯,路上和同学聊聊天,到服务区休息时吃点午饭,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车上通常是坐满的,同学中有无锡的,上海青浦的、徐汇的……大巴车在一个个站点把学生放下。快到站前,驾驶员和学校都会在家长群里发消息,通知提前来接。
学校副校长胡中婷说,学校有2000名左右的学生,家住外地的大约有400名。得益于20余年在大城市打拼积累的财富和长三角便捷的交通,张英和吴美红们努力为孩子寻找到一条求学与陪伴兼顾之路,开启寄宿学习的“新留守”模式。
三 相聚
高铁很快将张英带到了合肥南站,她还没坐上地铁,儿子已经出了校门,来到学校旁边一家酒店等待妈妈的到来,这是他们每次见面临时的家。他对这里熟门熟路,和酒店的服务员也都相当熟悉。放下书包,他先到对面的超市买上一包零食,抱着回到酒店,在大堂享用起来。学校平时不允许吃零食,憋了一个星期,孩子馋得不行。
吴美红这边,儿子到家一般已经下午2时,洗个澡,过把手机瘾,不一会儿就疲倦地睡着了。孩子学习那么累,吴美红很心疼,每次都让他睡足,第二天早上也不会催他起来写作业。她知道,等儿子休息好了,自己自然会安排学习时间,作业完成后,再约以前的好朋友到交大校园打打篮球。
难得的相聚,张英细心地给儿子准备了他爱吃的鸡胗、鸭胗等零食。“要让他知道父母很爱他,心里想到他想要什么,让他意识到‘嗯,他们还是很喜欢我的’,而不是把他送到这里来,就不再关心他,最多也只是来看他而已。传递爱的信息很重要。”张英说。
虽然张英学历不高,但对孩子的心理琢磨得很透。孩子非常敏感,总在比较妈妈对待自己和姐姐的不同,这让张英多加了几分小心。她知道,孩子一旦觉得父母不关心他,就会产生叛逆,和父母无形中就疏远了,青春期就更难沟通。所以,尽管自己和丈夫平时工作已经很累,收入也有限,但每周花费不菲的费用和时间来看孩子,是雷打不动。这在一些高学历父母看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叹弗如。
短暂的时间里只有“三餐一宿”,张英早已安排好。第一顿一定是到餐馆里,带儿子吃顿好的,他爱吃肉,就多点几个肉菜。晚上则简单得多,在酒店附近找家面馆,点上两碗面,儿子身材有点胖,张英不想让他晚上吃太多。到了晚上,儿子趴在桌子上写写作业,张英躺在床上刷刷手机,也难得安心地休息一会儿。等儿子作业写完了,母子俩谈谈讲讲,常常聊到很晚。
四 生活
在通常的认知里,夫妻俩如果农村出身、学历又不太高,可能会对家中男孩特别宠溺。事实恰恰相反,无论张英还是吴美红,从孩子很小时就注意培养其生活自理能力,幼儿园大班起就自己洗澡,再大一些开始学习洗自己的袜子、内衣等小件,帮助家里打扫卫生,在张英的儿子去合肥上学前,每个周末他负责洗一家人的碗,已经成为家里的日常。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张英说,知道弟弟总有一天要和姐姐一样,早早就离开家去过寄宿生活,与其到时手忙脚乱,不如提前做好准备。所以从他9月过去上学到现在,生活上都还蛮顺利的。偶尔因为学校里只卖学习用品,没有卖生活用品,他就跟妈妈说,肥皂没有了,洗衣液、卷筒纸没有了。一次之后张英也留了心,每次都备多一点。
吴美红最初还担心有点内向的儿子独自生活后,会觉得孤单委屈。好在儿子说很喜欢待在那边,自己的生活料理得也不错,最多抱怨一句袜子、裤子晾出去被风吹掉找不着了。在老师给她拍的照片中,儿子把被子铺得很好。
两边学校的管理都非常严格:学生早上6时30分起床,运动后开始上课,每天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手机一进校就由老师收走统一管理,有事情可以请老师帮忙打电话;进校门时,老师要检查有没有携带垃圾食品和危险品;晚上自习上到9时15分左右,老师会以小组为单位,为大家准备夜宵。为了调节孩子们的课余生活,学校里也会组织看电影、篮球、羽毛球比赛等活动。
平时学生想外出吃顿饭,可以由家长向老师短时请假。小吴的姑姑在铜陵,隔三岔五就会在校门口的饭店给孩子点上几个菜,请老师通知他出来吃。一顿饭的时间差不多三刻钟,他拉上班里的好朋友跑出来吃,马上就又回学校去了。
比较麻烦的是生病。小病学校里医务室能解决,万一孩子发高烧,学校就要通知家长接出去,到医院治疗。这两三年里小吴发过两次烧,还好一切有姑姑照应。
中秋节3天假期,张英的丈夫乘高铁去合肥,把孩子接回了上海团圆。张英的想法是以后要锻炼孩子自己能从学校乘地铁到合肥南站,再学会从上海虹桥站回家。毕竟去接回来的话,一趟下来要1000元。
五 无奈
张英感慨,做父母的都想陪着孩子一起成长,但现在的生活缺了钱,任何事情都举步维艰。家里一个女儿上大学,一个儿子读寄宿初中,花费都不小。在上海做服务行业虽然辛苦,工作时间不固定,客户一个电话来了,不管睡觉还是吃饭,拔腿就得走,而且经常是客户一句“回家再考虑考虑”,就可能前功尽弃,但以他们的学历、年龄和技能,回老家找工作的话,只能做保姆或者饭店洗碗工,而在合肥这样的工作一个月最多挣4000多元。夫妻俩同时回去,一个月顶天挣1万元,还要租房子,根本养不活一家人,更不要说给孩子很好的教育了。即使回去,每周见面的时间也和现在差不多,但那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可能连孩子的学费都付不起。
吴美红夫妻俩也来上海有20年之久,她一直在上海交通大学理发店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环境很好,收入也稳定,很适合孩子的成长。丈夫在上海交了四金,坚持到退休,退休金还能比在老家高一些。如果回去,他们面临的境况与张英差不多。
“所以没办法,陪伴很重要,但现实更残酷,也只能割舍陪伴。”张英说。现在自己和丈夫辛苦点,两边奔波,但孩子每个周末能够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虽然只是一个晚上,住宾馆,吃餐厅,但毕竟能感受到父母对他深深的爱。
两位妈妈最担心的是不能时刻在孩子身边,无法及时关照到他们成长中遇到的问题。一个学校就是一个小社会,虽然学校管理严格,但父母也不能一切都不管了,毕竟是离开父母的视线。儿子渐渐长大,身边接触的人群逐渐复杂,张英很担心他和不好的人交往。所以每次见面时,张英总是有意识地跟他东拉西扯,引着儿子多说一点学校的生活。“像个侦探一样。”张英说,她也要抓住这点时间,让孩子把不开心的、想不开的事情一吐为快,能帮他开导的尽量开导。妈妈和儿子像朋友一样地交心,儿子讲完了,心里也舒坦了。张英所做的这一切,也都在为儿子即将到来的青春期作铺垫,“不然的话,久而久之,他心里的想法你就不再可能知道了”。
要回去了,小吴返校的校车是早上9时30分到徐家汇,驾驶员从浦东接了其他学生一路开过来,早早地在群里通知了沿线家长。吴美红给他准备好东西,丈夫骑电瓶车将他送到了站点。
张英和儿子分开的时候,买了一箱牛奶,这是学校允许带进去的为数不多的食品。刚跟儿子嘱咐一句“和同学好好相处”,就看着他背着书包进去了。
张英在校门外一直看着他进教学楼,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