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峭峰
那次家宴,就三个人,秦先生、金刚和我。秦先生的表兄小众,穿梭其间,主事烹煮及一应招待。通常,秦家的宴席散了,放过杯盘狼藉的桌面及喝软的东家,小众会先开车送客。二十多年前,我还没去过秦家,在某公共场合,秦先生指指小众的后背,说,喏,管家。
有管家的地方,一般还雇有其他工种。秦先生所言不虚,只是后来他的境况下沉了一些,家里“夯不啷当”就只见一个管家对付一个东家了,小众的管辖权大大的。
秦家那栋楼,在浦东某别墅区的林木深处。室内一律是深棕色的柚木板壁,挑空的三层空间下,客饭厅相连。十六张棕色沙发椅,均为头层牛皮所制,合围着花梨木圆形餐桌。桌面,即便潦草地只放着一碟半碟萧山萝卜干和三北盐炒豆,也不会拉低环境的气度。
我辈中的富有者,大部分在贫乏的大环境中成长,举手投足有点贵气,多半也是后来的事,秦先生还算自然。他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光头,脸上透着见过大世面的淡泊。他喜欢拖我到玻璃柜前,将小镜框拿在手上,和我一道观看他少时的黑白照片。他那时的面孔有种百事顶真的稚萌,我俩看一次笑一次。难以想象,他是从旧时那种花边照片里走出来的男人。三四十年过去,暴突的眼球,已成秦先生今天的面相特征,友善些的朋友在背后称他为“大眼睛”。
我还在读书,秦先生已是奔跑欧洲航线的国际海员了。在风力十三四级的狂澜之上,经历过弃船逃生。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他去海南发展,从室内装修起步。二十年后,值世纪之交,据统计,当年来海南白手起家,后来身价过十亿以上的,近百人。秦先生荣列这个富豪榜单时,极少数人知道,他的资产仅剩几块土地,无法变现,也难以估值。秦先生是我一个朋友的发小,我和他过从甚密,恰是这个阶段。
拼了那么多年,比较确定的是,年岁已然不小。秦先生曾对我说,人不能夸大垂老的感觉,不然会受不了。他在三亚时养过一条杜宾犬叫大王,出生几天后就抱来。十多年后,大王年迈,秦先生再忙,都争取每天遛它。一个黄昏,他在海边的椰林里牵着大王,并对同行的三亚朋友说:“你看,大王真的老了。”没想到未出五步,大王惊狂跃起,猛然挣脱秦先生手上的牵绳,直扑大海。
大王被捞起,摆放在有着暖阳余温的沙滩上,海潮在离它不远处上上下下。秦先生知道,明天起,他的日子里不会再有大王了。他脱下白色T恤盖住不动的大王,他让别人各回各家,自己光着膀子在大王边上坐了一夜。此后,朋友说,秦先生的眼球一夜间暴突,但性情反而温和许多,大家有点不适应。
文章开头提到的饭局,是在我和秦先生相识很多年后,他说起一个人,此人让我极好奇。秦先生说,有三四十年没见了,哪天请他来家里吃个便饭,叫上你就是了。此人叫金刚,上世纪七十年代,上海杨浦区很多人听说过他,1953年生人,和少时的秦先生是近邻。
本埠不少男子成年之后,喜欢说自己是大杨浦出来的。暗示他来自血气方刚之地,那里绝少奶里奶气。我曾在法国作家梅里美描绘科西嘉莽林的文字里,读到过类似的感觉。男性青少年仰慕强者时,内心很可能是忽视规范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某一天,报上刊登了杨浦区的一起斗殴事件,金刚就在其中。秦先生当时十岁出头,横行霸道的歹人,他是见过的。难以置信的是,隔着弄堂里几个门牌号码的邻家老大金刚,每周两次背着患肾病的老母去医院做血透,平时斯文客气,竟是如此。
在白茅岭服刑后回沪,金刚再无新的刑事记录,街道为他安排了工作,后因健康原因,他提前从保安职位上退休,始终没有成家。过年过节,会有同辈朋友给他送钱送物,他若不在家,礼物依门而放,谁送的都不知。
五十年过去,这个晚上,年逾七十的金刚是秦家的客人。
金刚踏进秦家,执意要换拖鞋。他双膝两片半月板都有损伤,行动迟缓,小众搀扶着他。
饭局中,宾主互相打听了邻里的变故。接着,话题怎么都调不到三人共同关心的点上。别人的提问,金刚概无回答的兴致,桌面也就不再有问句出现。他的身体哪里都有问题,烟酒不沾。餐桌上,金刚有句话给我留下印象:落魄了,还像个人,比死还难。说完,他动作很大,半走半跑冲向盥洗室,前列腺毛病,让他有点狼狈。
晚餐过半,一桌菜动得不多,金刚提出要求,希望能在煤气灶上烤两条年糕给他吃。小众说,正好有年糕,可以用锡纸一包放进烤箱。金刚说,我只吃煤气灶上烤的,不可以烤得太焦,但要带一点焦。懂(口+伐)?小众去厨房几分钟后又返回,说:大哥啊,老早为省煤气,户户灶上有个白铁皮防风圈。现在反而难了,火头小了,火苗噗噗叫,要灭。金刚说,兄弟,你就直接说搞不定好了。
偌大秦家,大而无当?秦先生啜了半杯伏特加,去厨房提了只钢精锅,从暗门进入车库。传来电锯声,几分钟后,煤气灶上有了防风圈,还有原配的透明盖子,小火苗和三条年糕在其中显得很乖。戴着白色厨师高帽的小众,在厨房里自语:吃不消这两只大佬。
金刚早早提出回家,我们送他。小众发动车,我拉开车门,金刚在后排落座。秦先生把下午买的、已除去包装的一根美制手杖,恭敬地递给金刚。金刚接在手里,不看手杖,两眼雪亮地只看秦先生。
我和秦先生返回屋内,他拿了块抹布,把滴向盥洗室的一条虚线状水迹擦去。他面无表情,我和他都没有说话,
我们继续喝酒。
小众回来了,拿着那根手杖,说,金刚觉得,不能要这个手杖;看见它,像在提醒,他已经不中用了。
秦先生说,送金刚出门前,我发现地上有水迹,低头多留意了一眼。这个动作,被金刚回头看到,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小众说,车到了,金刚仍坐在车里,拿纸把手杖底部的橡皮头擦了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