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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衡
有事过山东庆云县,这是一个靠近河北边境的小县,只有34万人口。我问当地有什么历史名人?答曰:李之仪。我一时觉得耳熟,又不知其所为。主人说:“我住长江头”,我一拍桌子:“他竟是你们这里的人?”于是,主客齐声背诵道: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卜算子》)
这首词太有名了。但我常常像小学生,学了课文,不记作者。而李之仪这个人确实不如他的这首词有名,其生平也多不为人知。《宋史》上只有112字的小传,也没有留下行状、墓志之类。感谢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周杰先生穷30年之力搜集资料,编了一本《李之仪传》,我得以请教,补了一课。
李之仪1048年(宋庆历八年)生于庆云镇,卒于1127年,正是靖康之耻,北宋为金所灭之时,终年80岁,算是高寿。他20岁中进士,25岁后到浙江、山西任过县级小官。后在京任枢密院编修,与当时的文坛名人苏东坡、黄庭坚、米芾、秦观、沈括都过从甚密,一度还入过苏东坡的幕府。但正因这种交集,在北宋新旧两党的争斗中他属旧党,随政局变化而曾被三贬出京。
1102年李初贬安徽当涂,在黄庭坚请客的宴席上,见到了歌女杨姝。杨才貌双绝,善弹琴。黄当席赠词一首《好事近·太平州小妓杨姝弹琴送酒》。李即步其韵和了一首:“相见两无言,愁恨又还千叠。别有恼人深处,在懵腾双睫。七弦虽妙不须弹,惟愿醉香颊。只恐近来情绪,似风前秋叶。”两人一见生情,以后来往不断,相处甚欢,他曾有多首诗词专赠杨姝。如“坐来休叹尘劳,相逢难似今朝。不待轻移玉指,自然痒处都消。”(《清平乐·殷勤仙友》)这是说杨为他弹琴,还没有开弹,他的心情就已顿然变好。还有“道骨仙风云外侣,烟鬟雾鬓月边人。何妨沉醉到黄昏。”(《浣溪沙·为杨姝作》)“通中玉冷梦偏长,花影笼阶月浸廊。挽断罗巾留不住,觉来犹有去时香。”(《偶书之二》)在被贬官谪居的枯冷岁月里,李从杨处得到不少的安慰。
1105年李之仪58岁,妻子、女儿在几天内相继去世,他心灰意冷,正欲苟度残年,未想到第二年五月遇大赦复官,不胜喜悦。李便与杨姝成婚,准备过两天安分日子。但世事弄人,他这时身在安徽,朝廷却要任命他到长江上游的成都去做官,将面临与新婚妻子的分别。浩浩长江,头尾绵延万里长,李感慨万端便为杨姝写下这首《卜算子·我住长江头》,一不小心,即流传千古。
凡经千年还能流传的作品必是经典,而经典在流传的过程中会渗入文脉,就像河水在地下潜行,又不时地冒出地面。其实我第一次接触这首词时读的并不是原词。那是1957年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家里订有《人民日报》,大人看新闻,我关注副刊,这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当时陈毅副总理访问缅甸后写了一首诗《赠缅甸友人》登在报上(经查为12月17日)。我清楚地记得登的不只是诗,而是配有曲谱的歌。歌词是这样的:
我住江之头,你住江之尾,彼此情无限,共饮一江水。我吸川上流,你喝川下水,川流去不息,彼此共甘美。彼此为近邻,友谊常积累,不老如青山,不断似流水。彼此地相连,依山复靠水,反帝获自由,和平同一轨。彼此是亲戚,语言多同轨,团结而互助,和平力量伟。临水叹浩淼,登山歌石磊,山山似北向,条条南流水。
到后来我读了宋词,才知道陈毅元帅的这首诗,典出于李作,化用了他的《卜算子》,真是绝妙。陈毅虽为军人,却大有诗才,有许多好诗行世。郭沫若曾夸他:“一柱天南百战身,将军本色是诗人。”
正如武术有派、书法有体,好的诗文作品常常可以找到传承,而这传承的源头就是一个经典。即便是李词也可以再上溯到写坚贞爱情的古乐府《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经典如一个放射性元素,总是在暗处静静地不间断地释放着自己的能量。但经典一旦形成,其含意便可溢出原来的局限,而有了放大效应,举一反三,一粒种子化出满眼绿色。如陈毅诗即由此而写国际友谊。我自己也受这首词的影响,诗文中曾不自觉地冒出过一两句。辛弃疾是比李之仪稍晚的人物,南渡后不为上所用,曾隐居上饶铅山。他发现一处泉水,形如瓢状,就命名为“瓢泉”。辛一生有词600多首,“瓢泉之作”竟占了250首。这泉也奇,虽经千年,但泉形不变,泉水不绝。那年我去访此处名胜,得一首小诗,开头四句即是:“君在泉之头,我在泉之尾。泉水淙淙流千年,郁孤台下清江水。”
地以人名。这李之仪的出生地在山东庆云县与河北盐山县的交界处,两县都不大有名,历史上的区划也曾忽鲁忽冀地变来变去。所以现在“盐山历史文化丛书”里收有《李之仪传》,而庆云县城广场上却竖起了一座李之仪雕像,巍巍乎足有三层楼高。李以一词之力,熠熠于僻壤之间,光照两省,流芳千年,他现在还为这块土地继续增辉添色。
按说李当时所处的政治层面可谓不低,交结的重要人物可谓不轻,有传世著作集42卷也可谓不少,但这些都成了过眼云烟。单单这首小词《卜算子》,倒让后人记住了他。较权威的《宋词选》(胡云翼编)在他名下也只收这一首,余皆不要。细究其理,论内容,词虽是写私人之情,却让人感到了人间的真爱。爱因斯坦的理论促成了原子弹的出现,但他却说人间最大的力量是爱。人疲惫一生,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是生活在爱和被爱的包围之中,所以爱恨与生死成了文学永恒的主题。论手法,这首词以一念之情祭之于万里长江,心事浩茫,举重若轻,遂成一永恒的意象,撞击着人的心灵。其语言又取民歌风格,清新流畅,易于传唱。这是艺术的力量、美的力量。
我在广场上漫步,仰望着李之仪巨大的雕像,还有天上的流云。年年岁岁情相似,岁岁年年文不同,经典原来是一代又一代,流淌在人们心底的河流。我在河之尾,君在河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