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在美国内华达州拉斯维加斯,一天午间,中年女子Q驾车到我们下榻的旅馆,把友人L以及我们夫妇,接到中国城内某购物中心的一家中餐馆。Q是L四十年前的学生,餐馆是Q的丈夫阿齐开的。师生聚首,气氛极好。阿齐五十多岁,头发是典型的“胡椒加盐”,即灰白色。阿齐问:吃什么?L说,你做主好了。阿齐吩咐侍应生端来腌黄瓜和醉鸡翅膀,这是冷盘。然后,桌上陆续摆上海南鸡饭、咖喱牛腩、萝卜牛杂、馄饨汤、炒青菜。我们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不是拍马,手艺确实不同凡响。单说白切鸡,嫩滑无与伦比。每家中餐馆的菜单少不了的馄饨,用料一丝不苟。那上汤,没有一星浮油,每天用一两百只鸡的下料精心熬成,可不是味精加水或日式味噌汤——酱油加水。阿齐拿着茶缸,坐在桌子旁边,和我们闲聊。
“我在香港出生,15岁进酒楼的大厨房,从洗碗、切菜、杀鱼起步,18岁站锅台,学炒菜,21岁全盘功夫到手,开始主理厨政,设计菜单,为大酒席制作全部菜肴。29岁移民。一年多以后,在赌城落户,在好几家赌城内的中餐馆当行政总厨。干这一行40年了,不敢说精通,但中菜几大菜系,都拿得起。在赌城这十多年,为照顾全球食客的口味,连法国菜、德国菜、印度菜、南美洲菜、地中海烹调也兼收并蓄。技艺这一层且不论,我最为自己骄傲的,是热爱这个职业。一辈子不失兴趣的就一样——做菜。我不爱旅游,也不喜欢休息日,天天上班就是最大的享受。看吧!我开这家小饭馆快五年了,天天来,第一个开门,最后一个离开。好些朋友,吃腻菜单上的食品,带来了帝王蟹、东星斑、鲍鱼、活鱼,让我炮制。正中下怀,做好了,一起品尝,听各人的评价。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吗?亲眼看着顾客,把碗里的肉、菜、面吃光,拿起碗,把最后一点汤汁倒进口里,把碗搁下,长长地呼一口气,揩揩嘴巴。”
阿齐一直盯着我们这一桌的菜盘子,看都差不多空了,便起身,说:“我做一碟最近发明的。”他走进厨房,五分钟后,端出一碟红褐色炒饭。我们各自舀了一些进小碗,吃起来。微辣,松软,猪肉粒和饭粒几乎混为一体。我没吃米饭有年,这一回舍不得停下筷子。阿齐说,佐料是韩国泡菜。经商数十年的L,以权威的口吻对阿齐说:你要这样突破事业的瓶颈——在旧金山设立一个服务中心,以它为依托,组建一批加盟店。中心负责制作所有食品,从上汤、白切鸡、馄饨到牛腩,每天早上派车送往各店。加盟店只要稍作加工,如给汤加热,放进面条和佐料,就可以供应给食客。阿齐听了,连连点头,但最后说,我还是守这个小地盘好了。
我以为,阿齐的人生已接近圆满,除非你非得以“发大财”为尺度。这样过一辈子,难道不幸福吗?首先,将天生以及后天所培养的才尽情挥洒,不留一点遗憾。其次,人间无数次地验证,他人为之未必及我。这一条,是他的自尊、成就感的来处。阿齐的太太Q在赌场当发牌员有年,她没有辞掉这份工作,一方面,是舍不得优厚的待遇,如全家人的医疗保险;另一方面,是餐馆的收入没好到让她当老板娘。从这一点看,阿齐的“没野心”格外可贵。多年来,他已婉拒多少“合作”的诱惑。阿齐说,这年纪不宜冒险,只供娱乐。而他的娱乐,就是在这里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