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林森
一头白发,双唇紧闭,凝视前方,脸上寿斑清晰可见。巴金的这张半侧面特写照,摄于三十二年前,拍摄者蔡胜平是一位摄影爱好者,与巴金素不相识。他是如何为巴金拍下这张半侧面特写照的?这事,还得从著名雕塑家张充仁给巴金塑像说起。
20世纪70年代初,张充仁在奉贤五七干校劳动,遇见正在菜田浇水的巴金,连忙上前问好,同时表达心愿:以后,我要为您塑像。巴金微微一笑,什么话也没说。90年代初,已在法国定居的张充仁回上海,完成大型城雕《起来》后,在卢湾区政协和巴金胞弟李济生帮助下,终于有了一遂心愿的机会。在上海逗留期间,蔡胜平是他的随行摄影者。当时巴金年迈,基本不再会客,这回破例了。张充仁、蔡胜平等人非常高兴,去巴金寓所前,大家作了充分准备。蔡胜平特地买了一个最适合拍摄人像的135mm中焦定焦镜头,将原来的镜头换下。
1992年11月12日,蔡胜平随同张充仁、“爱的教育”研究会负责人之一董兴茂等人前往巴金寓所。李济生已在寓所等候了。不巧的是,巴金正患感冒,他对李济生说:“既然约好了,就坚持一下吧。”李济生搀扶裹着厚厚滑雪衫,脚蹬保暖鞋的巴金从藤椅上站起,大家向巴金问候后,立即投入工作。张充仁用橡皮泥做了巴金的头部泥塑,三十厘米高。巴金端坐藤椅,时而注视雕塑家工作,时而远眺窗外,为了配合塑像,巴金甚至减少了喝水,以免多上厕所。
碎金般的阳光,铺满了长长的阳台。周围十分安静,连树叶在微风轻拂下发出的声音也依稀可闻。巴金显然是疲惫了,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工作人员端来一碗中药汤剂,李济生附耳叫醒巴金。喝完药,巴金的神情好了许多。蔡胜平上前,俯下身说:“巴老,前几天报上有消息说,王蒙向中国作协传达了您的话。”巴金问:“王蒙也在上海吗?”顿了会,巴金若有所悟地说,“啊,(王蒙)没有来上海!”又说,“是他(王蒙)跟我通电话的,我们常通电话,很方便的,这是前几天的事。”巴金的话,带有四川口音,亲切、随和。蔡胜平的紧张感消失了,连忙拿出为张充仁拍的照片,翻给巴金看。巴金边看边夸奖:“好,拍得很好。”蔡胜平从中抽出几张,递给巴金:“巴老,这些照片给您留个纪念。”巴金说:“啊,谢谢你了!”蔡胜平很想和巴金再聊上几句,一转念,不行,不能让巴老太累,于是赶紧到一旁,不再说话。董兴茂上前,向巴金汇报“爱的教育”工作,巴金凝神听着,说:“《爱的教育》这本书我读过,是夏丏尊翻译的意大利作家的小说。”“这工作很好,很重要,对社会对个人都很重要。”他的眼镜滑落在了鼻尖上,蔡胜平急忙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张充仁塑了一小时二十分钟泥塑小样,蔡胜平不断按快门,一个多小时拍了两卷彩色、一卷黑白胶卷,共一百多张照片。冲印后,大多是从各个角度拍的纪实照。由于不能近距离对着巴金反复拍,一百多张照片中,巴金的人像照不多,半侧面特写照也只有这一张。没有镜片遮挡,巴金凝视前方,眼神有力,好像在思考什么。然而,残留在嘴角的药水痕迹,非常清晰,蔡胜平很是沮丧。在第一次给李济生寄去的一批照片中,他没有将这张半侧面特写照寄去。后来,他对着这张照片看了又看,反倒越看越喜欢了,巴老不是说过“说真话,把心交给读者”的吗?他觉得,这张照片是自己十多年来摄影生活中最成功,也是最有价值的一张“抢拍”照。他将照片放大成七寸,寄给了李济生。他在信中说:“寄上巴老肖像照两张,其中一张请转送巴老。照片本想放大一点,因底片有缺陷,暂时不能放得更大,故先寄上小照。我很喜欢这幅人像照,认为抓住了巴老的神态,感觉人物的博大胸怀和深邃思想。”后来,在专业摄影家帮助下,巴金的这张半侧面特写照放大成12寸,蔡胜平在寄给李济生的信中,表达了自己的“奢望”:“请巴老在这幅肖像作品上签个名。”“在适当的时候投稿发表,希望能得到允许。”一个多星期后,蔡胜平收到李济生回信:“信和照片已转送巴老。巴老说‘可以发表’,并且在四个字旁打了重点号,称这张头像很好的,放大一定很不错。”李济生在信中还说,“巴老签个名没问题。”
1993年6月11日,蔡胜平去李济生家送上三张12寸照片,恳切地说:“巴老和李老各一张。另一张请巴老签了名,再带给我。”李济生肯定,照片拍得很不错。四天后,蔡胜平收到李济生信:“照片已转巴老,他在你那张(照片)上面左下角签了名,就是用你送的那支银漆笔。”蔡胜平感慨地说:“巴老给读者签过名,可在自己的照片上签名,好像还没有过,我真幸运!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巴金‘把心交给读者’!”可是,当他凝视巴金的签名,他的心颤抖了!巴老患有帕金森氏症,是在颤抖中签下的名字啊!
巴金九十八岁高寿时,“爱的教育”研究会将这张半侧面特写照做成了金箔照,蔡胜平和董兴茂将配有镜框的金箔照送到华东医院,护士长代为收下。礼物多,小客厅摆不下,医院护理人员挑选了两件,一件是四川老乡做的一幅字画寿幛,另一件,就是蔡胜平拍的这张半侧面特写照,挂在了巴金病房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