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很多年了。只要听课,一定会想起曹阳老师的课。
那是文学热如钱塘潮一样汹涌全国的1981年。那个时代,人人热爱文学。上海因此涌现了第一所民办的“上海业余艺校”,校长是穆尼。报名时那个人山人海的盛况,即使已经过去了四十年犹然觉得“惊心动魄”。
常有人叨叨那是“金子一样的日子”。其实金子也要有光才闪亮,而曹阳就是我们的光。他身披《萌芽》的霞光登台讲文学,谈创作,聊人生并分析来稿的优劣现状,全体生员饥渴的眼睛“恨不得一口水把他吞了”。
瘦削高挑的身材,大而清亮的双眼,鼻梁笔挺,身姿笔挺,略带苏昆腔的沪语,明显的尖团音使他的话语风格既犀利又刚韧,思想刚刚解放的时代,他为“鸳鸯蝴蝶派”叫屈,指斥那些“棍子”丧失正常人性,只是被人不齿的“草棍”而已,排斥爱情题材,“不是愚昧就是虚伪”;他坦言,大量的来稿思想冬烘,“帮风”严重,语言贫乏,说明不少写作者虽志向远大却思维僵化。他大谈天才,“一盎司天资抵得上一吨学问”。
“艺校”的校址在“红星中学”(后来的清华中学),授课都在晚上6点开始,学费是不算便宜的,10元一学期,几乎是三分之一的工资。如果现今月入万元,那就是3千元的占比。但授课的师资之优对我们简直近乎奢侈:赵自、沈寂、马茂元、伍蠡甫、蒋孔阳、戴厚英、罗洛……但大家一致认为,曹阳老师的课生动、实用,也很有激情。他讲“小说细节”的这一课,走廊和窗外都站得水泄不通,除了文学乙班的、表演班的,影视班、舞美班都来了。
第一次下课,曹老师即被无数学生簇拥着走,记得是个冬夜。站在复兴中路陕西南路的交叉口南望,熠熠生辉的猎户星座在南天格外壮丽。我发觉他的回家方向似乎是向西,亦即走过上海电影院,再向西,直至五原路。他走得很慢,边走边耐心地回答学生的各种问题,即使问题很蠢很幼稚也从不齿冷,从不哂怼。《萌芽》杂志彼时何等地位?作为《萌芽》的主编,能如此谦和,那是真正热爱着这群学生。以后我常常“跟踪”他,像电影的结尾,课后信步的曹老师常常趁着余兴时不时抛出个“彩蛋”来给大家意外惊喜,然每每走到“聂耳”像前就劝同学们回家。因为多次“跟踪”,他便问我住哪个方向,我讹称高安路,他仍坚决劝我分道回家,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我哪里工作,当听到我工作在皖南“小三线”而长期旷工来听课,他陡然变色,始则感动,继而担忧,说除非家庭有条件,否则这样“破釜沉舟”的爱好不足取,真喜欢文学,是一生的事,是一种绵长的深呼吸,决非临时突击,赶工投机所能奏效。
看他辞色严峻,我赶紧讪讪地闪人。
毕业时,排队请他题词。他深沉而同情地看看我,想说什么,终于没说而在我的笔记本上奋笔疾书:“我们的事业在地上,在地上奋斗!——曹阳 1983年5月21日”。
我没有辜负他。十年后通过责任编辑沈刚向《萌芽》杂志送上了我的报告文学处女作《疯狂的海洛因》,据说他看后非常激动并欣慰,冒着风险,排除很多阻力在1991年《萌芽》首期刊发了出来。
那天电话里曹老师轻轻地告诉我:“震惊中外。”“被新闻界称为‘全国第一篇全景式披露毒品卷土重来的调查报道’,被文学界誉为‘中国禁毒第一声呐喊的优异报告文学作品’”。
多年后与几个“艺校”同学聚会,都已奔七了,都还想再听一次他的课,哪怕只是40分钟一堂。
可惜,曹老师晩年长期卧床,我们去看他,他对我们只能动动手指了,那冬夜壮丽的猎户星座,那课堂挥斥方遒的慷慨激昂。
他曾说过,文坛中他的天然使命就是使“萌芽”的成就超过园丁。
他的愿望当然实现了,但他的文学课却永不下课,并在历史的深处永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