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坚
有一个王献之小时候练字的故事,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却出自正史《晋书》第八十卷、第五十列传:“(献之)七八岁时学书,羲之密从后掣其笔不得,叹曰:‘此儿后当复有大名。’”
这个故事很容易让人疑心:写字要这么用力握笔才行吗?这样岂不是弄得过于紧张,怎么能写得好字呢?
这种怀疑是有道理的。早于二王约二百年,东汉蔡邕《笔论》言:“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晚于二王约一千二百年,明代费瀛《大书长语》言:“书者,舒也。襟怀舒散……乘兴一挥,自有潇洒出尘之趣。”他们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写字还是要消散、舒展才好。一个人在拘束、紧张的状态下,不可能写出自然、流畅的字来。杜甫《饮中八仙歌》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许瑶《题怀素上人草书》云:“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可见,就连张旭和怀素这样的顶流高手,也要借着酒劲放飞自我,才能写出正常状态下写不出来的好字。
那么,王献之的故事,如果确有其事,又该怎么解释呢?或许可以用老子形容“赤子”精气充沛的那句话来说:“骨弱筋柔而握固。”——婴儿筋骨柔弱,可是握住大人的一根手指,还就是不容易抽出来呢。王献之七八岁,也还是一颗“赤子之心”,再加上精神专注,不必有意识用力紧握,也自然形成一股子劲道,以至于王羲之悄然从背后抽他手中的笔也抽不出来。
然而,在精神充沛且专注的同时,也还是要放松,两者并不矛盾。周星驰用功过的那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自我修养》中说道:“肌肉的放松永远是一切创造工作的第一步。”斯大师还说,演员在舞台上,由于紧张,“不知不觉地,他会更加努力,甚至是强制自己;这是非常糟糕的,因为他的努力已经脱离了演员的理智和意志的控制”。适度的紧张和努力还是有必要的,过度的紧张导致过度的努力,那就太“卷”了。
去年冬天,在某个纪念沈尹默诞辰140周年的展览上,有一幅字,据说是沈氏书房原件,估计是四尺对开,镜框装裱,写的是:“如果身心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心情烦躁就会有所增强,于是,大脑皮层的效率也会立即下降,所以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进行使身体保持松弛状态的练习。”有标点,没落款,没盖章。字像是根本没练过,请教策展人,也不知其来历。这么一幅字挂在书房里,不管在什么位置,想来都非常显眼,甚或扎眼。显然,沈尹默特别有意让它来提醒自己“保持松弛状态”。还真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缺什么补什么。他的字当然是好看的,但是终究偏于“紧致”——就像用心保养、修饰过的少妇的脸,精致、优雅,而又免不了有一种“被看”的紧张感,不同于天真烂漫的少女或是气定神闲的老妇,清水出芙蓉,轻松自然。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沈尹默二十六七岁写自作诗给友人,陈独秀看到之后,特意找上门去,当面对他说:“诗做得很好,字则其俗在骨。”后来,沈尹默发愤练习书法,终于也成为一代名家。然而,他的字,一辈子都松弛不下来。也许,他每一次提起笔来,“其俗在骨”的恶评犹如芒刺在背,让他总要以十二分的努力,把字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