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曹家渡年景

陈日旭

岁月向晚，时已入寒，又近过年了。腊月前一日，外出在曹家渡换车。哦，久违了！这是我出生和生活了44年的地方。别离几十年，这里建筑洋气高大了，马路宽阔了，“商业岛”没有了，路中央的警察岗亭也消失了，若不是马路朝向的坐标不变，难以辨识。喏，下车点不就是原来的13路电车终点站么？对马路上车点不是靠近一家钟表店么？沪西电影院原址成了某某广场……我伫立在人行道边环顾四周，贪婪地看着、竭力地忆着，久久不肯迈开过马路的步子。回家将所见细细告知内人，立马引起我俩情感共鸣，说着，议着，想着，一时间，思绪进入到旧时曹家渡过年的景况……

囊年，人称“沪西小上海”的曹家渡处处是老式弄堂，人口稠密，街市商店鳞次栉比。离过年还有半个来月，好多店家就开始人群熙攘了。先说吃。糕、团是过年少不了的食品，前者象征“高高兴兴”，后者寓意“团团圆圆”。旧时曹家渡有两家糕团店，一家名“新庆源”，一家名“仁丰斋”。祖籍无锡、与“仁丰斋”老板熟络的老祖母嫌买的糖年糕不甜，每年年前特地到此定做，要求除口感香糯外，还要重糖桂花。南货店，这个名字人们恐已陌生。顾名思义，专卖南方地区的果品之类，曹家渡就有“万顺昌”“鼎盛”等几家。一到年前，老板备足货源，走进店里，就有一股股咸、香、鲜味，轮流向你冲击。下面摆着木耳、香菇、竹荪、干贝、桂圆、莲子、红枣等，上面吊着板鸭、火腿、腊肉、香肠、鳗鱼干等，琳琅满目。来自附近的居民买客在窄窄的通道里，挤挤挨挨，慢慢移步，精心挑选。少儿时代最上心的是什锦糖。曹家渡糖果店不下四五家，但最负盛名的要数三开间的“德记”糖果店，沿马路落地的玻璃橱窗里分等级陈放着各色糖果。过年么，我的目光当然盯着最好吃的高级软糖，包装豪华的香酥糖、咖啡太妃、花生牛轧、米老鼠奶糖、酒心巧克力。特别诱人的是一种个头特大、里面有咖啡色螺旋夹心的“求是糖”，格外诱人，我一看到就回来拉家父去购买……

再说穿。彼时，百姓人家大多是剪布料由裁缝成衣，于是布店生意格外兴隆。尽管曹家渡有大小四家布店，数“圆岛”（五角场中央的圆形地域）上的“恒泰昌”和“天丰”生意最火爆。一开门，就会顾客盈门，成匹的布料、呢绒等齐整地竖立在靠壁的柜架上，下面的长方形玻璃柜是营业员用来裁剪料子和开发票专用。整匹的布料重量可观，取下掮上，很是费力。其中要数做中山装的华达呢、棉袄里子的骆驼绒、做棉鞋的直贡呢最为抢手。营业员剪好料子开好发票，连同钱币、布票、纺织品专用券夹在头顶安装于钢丝的铁夹上，向高处账台奋力甩去，若是力道不够停留在半中间，还得挤过人群用一米长的木尺撩拨过去，一天下来，不亚于军营训练场上战士投弹的运动量。曾听一位布店老师傅自嘲，嘿，做阿拉这一行，勿会得肩周炎的。布店内上空六七条钢丝悬拉，铁夹在人们头顶飞来飞去，此乃一大景观。另一景观是，店门口有戴有纠察臂章之人坐在高凳上，手执铁皮话筒，不时地朝人群喊着：“将包放在前面，当心皮夹子、钞票！”提醒顾客，震慑小偷。当然也有人家喜欢买现成的服装，那圆岛上的“黄河”服装店的木楼梯也会被顾客踏得“噔噔”响。已近半夜了，老虎灶斜对面的宁波人成衣铺里还亮着昏黄的灯光。连弄堂口的小皮匠也成天抬不起头，忙着绱新棉鞋……

后说用。不知何故，上海人习惯在年前添置锅碗瓢盆之类，于是商场一侧的“刘裕昌”碗店里，顾客摩肩接踵。店内中央地下摆着煤炉、砂锅、盆钵一类，顾客走路本要小心，眼光又看着周边橱柜的大小碗盆、汤匙，看中了，只见营业员熟练地用草绳将一摞新碗捆扎起来，结实又牢靠。有的顾客还要请老师傅在碗内底部刻上姓氏，以防邻家拿错。还有，磨刀的、切笋的，走街穿巷吆喝着。即便春节里，大多商店关门打烊，那商业岛上的“大新”照相馆却正常开门营业，那是不少人家乘着新春家人团聚，去照相馆拍张合家欢呢……

过年，永远是这样：人人心里平实，街市处处烟火气。岁月缱绻，变的是光阴，不变的是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