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进
秋收的果实要晒秋,冬闲的大地要晒冬。
经过秋天的催熟和丰收之后,季节到了冬天,突然就静止了,大地像刚生产完的母亲一样静息,晒着太阳积蓄来年的力量。
冬天的中午,我不午休,开车在周边的村庄转悠。这个时候,村庄是最闲的,万事万物都在晒冬。冬天的阳光特别慈祥,像老奶奶一样每天都把一些小山村晒得喷喷香,它让你不要干活,过一种无事、安详的幸福日子。
村庄里的路横卧着在晒着自己,像冬眠的蛇。老屋把自己晒得壳壳响,旧木质的门楣贪婪地呼吸着阳光,咝啦咝啦地。门口晒东西的架子正空着,趁机抓紧晒一把,悠儿晃的。门前的杂草成片躺倒,懒洋洋的,蓬头垢面。一种野莓结着红红的果子被阳光越晒越小,越晒越甜。一枝黄花戳在灰白的老墙上,横下一截影子。苍蝇在阳光下“蝇蝇蝇”地飞舞,在院子里,在凳子前绕过来绕过去,一圈又一圈。一只黄狗趴在老树下,盘起来,刚好把头枕在尾巴上,一动不动,来了外人也不叫。有时还软塌塌地趴在路中间,走路的人踢它一脚也懒得动。它知道这个时候村庄里绝对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它在阳光下咬一粒跳蚤就是最大的事了。
最大的主儿还是人,老农的脸像自己耕种了多年的土地,脸上的皱纹像山坡地,下巴的胡子像山羊没啃净的草。他们坐在门口的矮凳子上,一个个歪七倒八,脸色红红,像新死的一般,慢慢地一种铁青色的苦闷,从他们绛紫色的脸皮泛出来,腾空而去了。有个打呼噜的,全世界都在他的鼻孔里一呼一吸,你要不小心离得太近,他能把你整个人都点着了。还有几个醒着的,你刚想跟他聊几句,还没有找到要说的话,他脖子一折就过去了,竟然遇害了一般优美,阳光下,再也不怕时间的刀子了。见老农躺下了,身边的农具也赶紧躺倒晒自己,它们巴不得这些老农从此不再起来了。而站在一边的我也慢慢地软下来,要是不把头拎住,马上也要过去了。这个时候一切的语言都多余,你在,我在,太阳在,就够了。村庄万物都像被太阳催眠了,那种静里有非常美妙的不可知的神秘物质在,把你的一切伤痛都抚平。小山村在太阳热力的加持下就是一个神秘园,村庄里全是不经意的时光,冬日的阳光安抚着万物,成了医治世间一切创伤的灵丹妙药。村庄五百年来累死了多少头黄牛,此刻根本就不重要了。
在村庄里转一圈,出来,我就坐在村口的地头。冬天的阳光歇在土地里,土地上长着稀稀拉拉的野草,阳光在细看它们的根,细数它们的叶。褐色的泥土一片片,一块块,一团团,有黑黑的灰烬附着在上面,阳光下,它们慢慢松开了手,抱不成团了。已采收果实的作物茎秆还站在那里,等待农人哪日有心情了再来收拾它,一点儿也不急。蔬菜悠闲地站着,凌霜傲雪。沟渠里的水被晒得懒洋洋的,悄无声息地流淌,溪里的石头也爬上路边晒太阳了。
两个老婆子兴致勃勃地在满是枯黄稻茬的土地里“咔吱咔吱”地走着,她们可能是村里最后还醒着的两个人。我问做什么?答:没事做到田里走走。她们问我哪里来的?我说县城来的,也到田里走走。她们说,是啊,城里来的更应该到田里走走。
到了冬天,土地慢慢就安息了,在太阳的辐射下,毫无生气地横陈在天幕下,不再谈理想,只想休息。这个时候,我也不再思考,只静静地将田野欣赏、凝望,这就够了,太会思考也是一种灾难。阳光下,我躺在地头,两手一摊,身体飞走了,灵魂也不见了。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打发时间的囚徒。冬日里,到山村晒晒太阳,就是最值得一干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