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是一种生活

冯骥才

年轻时候，画画曾是我谋生的手段，但又是我的一种生活。白天上班临摹古画，追摹古意，赚钱糊口；晚间依然在家伏案画画，画的却是自己喜欢和追求的画。我有点特别——我画两种画：工作的画和自己的画；后一种画是我个人情感的表达，是对向往的审美世界的探索，是纯粹的无功利的心灵生活。尽管那时我画得挺幼稚，对艺术还没有任何成熟的己见。但我画的是一种心灵的画。

这种心灵的画与生活的境遇无关。一生中，不管经历了多少磨难，被迫几度变迁工作，生活上大起大落，画画却始终陪伴着我。这种画对于我没有成败荣辱，我对它更无功利夙求。我画，是因为它可以使我诚实地表达自己，陪伴自己，安慰自己，满足自己，显现自己。我曾经说：“人为了看见自己的内心才画画。”我这些话，是不是暗合了古代文人画“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的绘画主张？

关于我和文人画的关系，是在我投身文学之后才开始思考的话题；我还写过一些文章讨论过，我自己也做过深入的思辨。在这里我想说，我和古代文人画绝非仅仅是形式和笔墨上的关系。关键是，我不是一个单纯的职业的画家，我是一个文人。画画缘于我心灵的需要。出于文人的本性，我更在乎于无拘无束的精神的表白，随心所欲的心灵流露，唯美和诗性的发挥。至于文与画的关系，并不复杂，作家兼画家格拉斯说：“我画画与写作用的是同一种墨水。”我不需要追摹过往的文人画的形式和笔墨情趣，文人画是我天然的本质，我的文化天性。我在《醒夜轩诗稿》中有一首诗曰：秋光入室暖，古乐透耳明。闲情落画案，笔墨自相迎。

这便是我日常的笔墨生活了。

然而，画画这种生活，究竟是一种艺术的生活，创造性的生活，有着文人美学的生活。我自然会情不自禁地思考我的艺术理念，思考由于时代的不同和生活的差异，古今文人画之改变。什么是当年平山郁夫给我在东京的画展撰写序言时，送给我的那五个字——“现代文人画”的真正内涵？究竟哪些是我必须恪守的中国文人画的传统，哪些是我应具有的时代精神与审美？这些答案应由别人告诉我，还是凭仗一己的探索？艺术的未来从来都是一片莽原；艺术大道上的行走向例都是一个人踽踽独行。从而说，我的“心灵生活”也绝非一味地尽情和任性的挥洒。真正的艺术生活，是一种有所追求的生活，思考中的生活，孤独的生活。写到此处，又有一首诗来到手边，遂记之：诗画本一体，由来无从分。诗中弄画境，画里藏诗魂。一生尽如此，知我是谁人？

（本文为《水墨诗文——冯骥才诗画集》序，山东美术出版社，202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