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
2024年,十月底,我在东京国际电影节,收到船山睦美女士的消息——“11月份在东京,有一个文学展览会,我想您也许感兴趣。是町田市民文学馆主办的‘森村诚一展’。森村诚一后半生一直住在町田市。町田市Machida City在东京西郊,离东京市中心有点远……”
11月1日上午,东京秋雨绵绵,天气微凉,我们和船山女士从半藏门坐电车(地铁)出发。路上约一个小时,横穿大半个东京,后半程全在地上,观赏建筑风物,其间渡过多摩川,接近横滨地界,终于到达町田市。出了町田站,街道两边都是低矮房子,不时可见“一户建”,典型的通勤小镇,街上行人稀疏,几乎不见年轻人。雨中撑伞步行五分钟,找到町田市民文学馆,一幢三层红砖小楼,门口便有“森村诚一展”的海报。
展览在二楼,尚未进门,耳边传来一段极其熟悉的歌声:“Mama,do you remember the old straw hat you gave to me?”这悠悠的《草帽歌》旋律,曾经萦绕在我父母那一辈人的记忆中,因为那部电影《人性的证明》,关于母亲杀死儿子的悲剧,来自森村诚一先生的同名小说。几乎在我出生的同时,这部电影被引进到中国,一度脍炙人口。当我十几岁走进图书馆,便从书架上找到了森村诚一先生的“证明三部曲”——《人性的证明》《青春的证明》《野性的证明》。这三部作品中,我最喜欢《青春的证明》,遗憾至今尚未拍成电影或剧集,也许因为小说写得深邃,影像难以尽述。《野性的证明》电影版主演是高仓健。森村诚一先生在《野性的证明》小说中,引用了日本诗人立原道造的一首诗《献给死去的美人》。大约2003年,当我看到这首诗,正在创作自己的第六部长篇小说《幽灵客栈》,便把这首诗同样引用到了小说里。去年,《幽灵客栈》日文版由文艺春秋社出版,入围了2024年“日本翻译大奖”前五名,翻译家就是船山睦美女士,她知道我是森村诚一先生的粉丝,便邀请我来町田市参观展览。
虽路途遥远,但不虚此行。展览全称是“没后(逝世)一周年:森村诚一特别展”。2023年7月24日,森村诚一先生去世,享年九十岁。展览一进门,便是森村诚一先生的照片墙,背景是他家书房,就在町田市的某处。照片几乎与真人同比例,当我站在照片墙前,仿佛与先生合影。
森村诚一先生以推理小说出道,成为社会派推理小说大师,剖析日本社会问题,剥开人性的脆弱和复杂,甚至揭露政坛阴暗,获得过江户川乱步奖、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晚年创作时代小说,也就是历史小说,荣膺吉川英治奖。我在展览中看到森村诚一先生大量手稿,从《高层的死角》到《人性的证明》,以及笔记本上手写的人物关系图。还有森村诚一先生的诸多日常物品,比如钢笔、稿纸、墨水瓶,以及眼镜。对于中国人来说,最重要的展品,可能是一批看似不起眼的“读者来信”。20世纪80年代,森村诚一先生开始调查日本侵华战争时期731部队罪行。先生穿梭在中日美三国之间,大量调查走访,搜集到第一手资料,先在日本《赤旗报》连载,然后出版《恶魔的饱食》三部曲系列,发行三百万册,激起日本右翼势力极大反弹,寄来书信发出对森村诚一先生的死亡威胁——如今,这些威胁信陈列于展览之中,既是先生一生成就的一部分,也是一种“历史的证明”。
当天工作日,参观者除了我们一行三人,只有寥寥一两位日本人,但他们看得特别认真,做了很多功课,完成答题卡,可获一本赠书。秋雨绵绵,我们走出町田市民文学馆,告别森村诚一先生,坐地铁赶回东京市中心的神保町。我的脑海中仍然循环播放那首《草帽歌》,想象一只草帽旋转着飞过悬崖和山谷,也许还飞过大海,成为永远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