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
一
友人愤愤,说不公平,为何总碰到恶人?安慰几句,他说好,我却知道不好,难放下!这世界强压弱,恶欺善,有人张牙舞爪,甚至如谚语所云:“勇怕强,强怕狠,狠怕没天良!”一整串食物链耳。却也有公平的。今早路过“老天爷开的那家书店”,缘遇一书,随手带进办公室就着咖啡边喝边翻看,有一则是这样说:
有四大恐怖,来至此身,不可障护,亦不可以言语、咒术、药草、符书所可除。云何为四?老、病、死、无常。
管你多勇多强多狠多没天良,碰到了,谁也没办法的事。
二
某年在北京,秋风已寒。某日黄昏,落日余晖照在古城里,人行道旁有个农民模样的大叔摊了一块胶料布,横七竖八几本书。见到书摊我自然停下脚步,没特别中意的书,翻翻看看,拿了一本《国风选译》,也算有点意思。归来后,一直插架上,今早随手拿起来读读,《诗经》古朴蕴藉,有余韵。翻读了《黍离》三章: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此书是“中国文学名著”入门,或因此附了语体翻译:
那里是黄米子行列历历,那里是高粱的苗。
走路走得慢慢,心里愁得摇摇。
知道我的人,怪道我心里忧愁。
不知道我的人,怪道我什么要求。
远悠悠的苍天!这是什么人哟?
有一种悠远的趣味。——秋日的早晨,读了一篇,抄了一章,心里定下许多,有种自知的踏实。《诗经》是好啊。
三
“因病得闲殊不恶”,姑不论全身汗出如浆,湿透被枕衣物,得闲而能读点书,毕竟是好。方瑜老师有一名篇《暮秋重读〈鲁拜〉》:
一夕清凉。晨起,秋风拂面生寒。邻屋覆满旧墙的藤萝,在风中摇漾如波,青绿间已有萎黄。今年因残暑迟迟不去,心中那股莫名的燥热,顿时消隐无踪。这种天气、这种心情,应该有最适合的书。
多好的起手式,数句尽得风流。“这种天气、这种心情”。老师选择《鲁拜》为最适合的书,当因“那份纵然勘破生死,仍然难掩的寂寞与无奈,渗入诗句纹理血脉......”。我选择重读《马修》,心情约略相当:
里面是从同一份报纸上剪下来的同一个事件,没有附上短笺,剪报周围也没有眉批。我不由自主地从头读到尾,一字不漏,就像你在看一部哀伤的老电影,心里盼望这一次会有快乐的结局。
——暮秋重读《马修》,几度烛花开又落,还要、还能重读几次?
四
都说高阳好!我也猛点头。以前就觉得“娴熟典章制度”“通透历史事件”,高阳第一!他能用你听得懂的话,把不容易理解的事物,源源本本说到老妪童子都能解,这可不容易,若非真懂,很难做到。——举重若轻,历史多重啊。他毫不费力举起,轻轻又放下。真高啊。但也有人总认为他太率性,在人物刻画,情节铺陈,尤其“作品完整度”弱了一些。只是人无完人,作家也没全能,说到历史小说,二战后的华文世界里的第一人还属高阳!
旧书为何要重看?人生很多事会改变,多活十几二十年,名场阅历多了,人情世故懂了,昔日看不透的,如今了然于心。这时候,旧书新读,初读轻轻掠过的,如今拍案叫绝,当时觉得不足的,现在看看其实也没什么。——“幽微”存在人跟人、人跟事、事跟事之间,把它抓出来叫“历史研究”,抓出来还用你能懂的话写成故事,读得你放不下,那是最好的“历史小说”,高阳正是最强的“抓龙手”,抓得你直说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