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作《相思一种 闲愁万端》(2018年)
张乐平作《小孩》(约一九四三年)
张乐平作水彩画《抢修赣南机场》(一九四二年)
左起:张乐平、黄永玉、黄黑妮。(1962年摄于上海)
黄永玉作《十二生肖外篇》(2019年)
黄永玉作《只一个饮字了得》(2019年)
张慰军
“如此漫长·如此浓郁——黄永玉新作展”正在上海世博会博物馆展出。在很多场合,黄永玉先生说过,他与上海的感情深厚,对他影响最深的人是张乐平。本刊特邀“三毛之父”漫画家张乐平先生的四子张慰军回忆两位前辈跨越岁月,漫长而浓郁的友情。 ——编者
父亲的画室中挂着一幅黄叔叔送的版画《阿诗玛》,上面写着“赠我最早的老师和朋友乐平大哥”,所以,很早我就知道他们的友谊不一般。
我最后一次去北京看黄叔叔是2022年,和几位漫画家的后代。那时,他正忙于筹备自己的百岁大展。听我说赣州的张乐平旧居保存完好,他眼睛发亮:“等我忙完画展,就画这房子,还要写一篇你爸爸和陆志庠的文章!”而这未竟的愿望,与他没能亲眼看到的大展,都已成了永远的遗憾。
如今,百岁大展中的大部分展品终于来到了上海。桀骜的笔锋配着童趣题字,见画如面,一切恍如昨日。
情长岁月短
黄叔叔说的赣州岁月,正是国家经历战火、人民颠沛流离的上世纪40年代初期。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父亲和上海一些漫画家以漫画为武器,放弃了上海相对舒适的生活,组织了一支抗战漫画宣传队,经多地后又经过福建崇安、建阳、南平到永安,沿途举办抗日画展,历尽艰险,在1942年,到了东南抗战文化中心——赣州。那几年,我父母借住在百家岭的一所小学内。其时,黄叔叔18岁,也到了赣州,过着“浪荡汉子”的少年流浪生活。到了98岁,黄叔叔还能清晰地复述当时我家的陈设:周围是木板墙,有一张双人床,还有一张小桌子,画画吃饭都是它。“墙上有你爸爸为中茶公司设计的广告,还有一扇很小的窗。”
我第一次见到黄叔叔是1962年,父亲带我去锦江饭店看他和黑妮,他也带了黑妮到我们家来玩。后来,他还来过上海几次,但一直到1978年,我被借到北京去工作一年,才算真正走近了黄叔叔。
刚到北京,我什么人都不认识,但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上官云珠阿姨的儿子灯灯,一个是华君武伯伯的儿子方方。到北京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方方就约我到华家去吃饭。我记得,是坐了13路电车去的著名的南沙沟小区。“拨乱反正”后,那个小区聚集了很多社会知名人士,有文学家钱锺书与杨绛夫妇,电影圈的凌子风、金山等人,还有很多其他的文学艺术家。刚进小区大门,正好黄叔叔骑着摩托车出来,看见方方和我,他一愣,有点不高兴地说:“乐平的儿子到北京怎么不来看我,也不到我家吃饭?我怎么向你爸妈交代?”想想那个年代,五十来岁的黄叔叔骑着摩托,别提有多酷了。
得到了黄叔叔的“命令”,我便去蹭吃梅溪阿姨做的美味。他还饶有兴致地带我去看泉州木偶剧团进京演出的《火焰山》,送我电影票等。每次去,他也总会绘声绘色地和我讲从前的事。回忆最多的,无疑是上世纪40年代他和我父母在赣州初见的岁月。
他曾回忆第一次走进我家时的情景:“好像我前辈子就认识他们,满脑、满胸的融洽。”
满怀赤子心
他说在赣州,他最服气两位画家,一位是张乐平,另一位是陆志庠。“你爸爸是我最早的老师。你爸的特点是‘稳、准、狠’。画速写,笔法飞舞,令人入迷。”他评价父亲的线条,潇洒、大气,但又很准确、肯定,有着扎实的写实功底,“虚实掌握非常到位,又不遗漏细节的描写”。而陆叔叔的本事是变形,无论他画什么,临摹名作也好,写生也好,都可以变得很夸张又很可爱。“虽然我不是画漫画的,但是引领我进入美术领域的却是漫画家:我从乐平大哥身上学到了怎么把东西画得像,从陆志庠身上学到了怎么画得不像,从此,我画什么也都是在像与不像间来回。”这种“形神辩证法”,后来化作了黄叔叔的艺术信条。
黄叔叔说:“战争时期在赣州,大家生活都很艰苦,但是我们都很开心。你爸爸周围总是有很多年轻人,年青的画家们,还有演剧队的朋友们。你爸就像大家的老大哥。我总去他任职的中茶公司等他,他也常带着我去赣江边、去山里写生。看你爸爸画画和跟你爸爸学画是一种享受。一天24小时,我恨不得25小时都和他在一起……”现在想来,赣州的岁月留给黄叔叔的,不只有乱世中追寻艺术的赤子心,苦难里不改幽默的豁达,更有他对故人旧友始终如一的赤诚。
日军将要入侵,赣州大撤退,父母总算联系到了一辆过路的军用卡车,也要离开。黄叔叔说:“那天我去送他们,帮他们把咪咪和小小(我的大姐、二姐)抱上车斗。车开动了,乐平大哥对我大叫:‘黄牛黄牛,如果你日子不好过,就到××地方来找我。’”车子呼啸而过,尾音消散在尘土中,黄叔叔说:“偏偏我没有听清楚是到哪个地方去找你爸爸。车开走很久,我一直站着,心想:你自己以后日子都不知道好不好过,却还在关心我的日子好不好过!这情景、这句话,我时不时会想起,每次想起我都还会感动!”
这个战火年代最温暖的约定并没有消散在风中,后来,父亲还做了他与梅溪阿姨的证婚人。而黄叔叔1947年在上海度过的一年,也被他视为一生中最宝贵的日子,虽然当时我父母住在嘉兴,他们只在上海见了很少几次。
黄叔叔说自己读三毛,最早是在《上海漫画》和《时代漫画》上。那时的他,只有十二三岁,却在他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但他还和我说了不下四五次,说“你爸就是被三毛‘拖累’了!”“不是三毛不好,三毛是好得不能再好!”他说从连环漫画来说,有很多很优秀的画家如卜劳恩、彼得斯特劳普等都是不用文字而用画面来讲故事的顶尖艺术家,他们都是短篇的作品。“像你爸爸这样完全用形象和画面来讲长篇故事,又结合时代背景和反映平民生活疾苦的,却几乎没有。可惜的是,现在大家留下你父亲印象的只有三毛。事实上,乐平大哥还有很多创作手法、很多构思一样很精彩,也是‘好得不能再好’,却让人忽视了。你爸有时会出其不意地创作一件作品,会让我们惊讶,拍案叫绝,和不得不佩服!”
倾我至诚意
上世纪80年代中,黄叔叔的黄山写生长卷在中国美术馆展出。那么大尺幅的山水,延绵不绝,很多人猜他是不是把纸粘在一起画的,他哈哈大笑,说:“一张张分开画,这又有何难?”他解密给我,说一张纸画完,新开一张纸会根据前一幅的画面用铅笔稍微做几处定位,掌握好比例,但更多的是随机应变:“画画嘛,胆子要大!”这话很像父亲曾对我的叮嘱:“做人可以胆小,画画得胆大。”
任何一个题材,到黄叔叔手里,总能发前人所未发。大胆想象又取舍得当,有内在逻辑和章法却从不笔墨畏缩。他画老鼠,“我很丑,我妈喜欢”;他画鹦鹉,“鸟是好鸟,就是话多”。黄叔叔有很多画是为周围朋友“度身定制”的,据说,这张鹦鹉图是送给郁风阿姨的,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郁风阿姨快人快语、风风火火的样子。后来,黄叔叔又画了一张类似的,送给了同样快人快语的丁聪叔叔夫人沈骏阿姨,可见他们几人的关系也是很亲近的,也坐实了黄叔叔“老顽童”的雅号。他还画过一张“不可不醉,不可太醉”的画,我一直觉得这是画我父亲。因为相熟的亲友都知道父亲好酒,到了晚年,为了他的身体,大家都不允许他喝酒,但又都觉得喝了以后未泯童心的张乐平更加好玩。
现在,我一想起黄叔叔,眼前总会浮现那个叼着烟斗、戴着贝雷帽的老顽童,还有那句总挂在嘴边的“你要常来,来吃饭!”遗憾的是,就算最后一次见面,他留饭,我们也因为怕打扰他,怕他太累,没有留下。
黄叔叔曾说:“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我那些未问出口的问题、未听完的故事,已无从追寻。黄叔叔走后,遵从他的意愿没有留骨灰。他生前一直对我们说,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天、看看云嘛。
黄叔叔,我想念您啦!
(文字整理:吴南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