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24日 星期四
杨柳条儿青(剪纸) 一点旧  一点新 烟雨寻桥 铁扇公主是公牛 煮白粥记 干娘
第15版:夜光杯 2025-04-24

干娘

成向阳

最近一次去见干娘,她和我说,自己终于学会乘电梯了,再不担心没法及时下楼送孩子赶校车了。她感叹说:“真不易啊,那电梯唰唰唰,一会上一会下,我急着带孩子下楼赶车,但是两排钮,我也不知道该按哪个。真能把人给急死。这下我学会了,再不发愁了。”说着这些,她八十岁的老脸上绽出了灿烂而持久的笑。这笑有声有色,深深地浸透在我的记忆里。四十多年了,这金属质地的笑贯穿起干娘与我们一家人的情谊,久而弥笃,至今绵绵。

在懂事之前,我一直相信自己是干娘的亲儿子。干娘和我说,你当然是我亲生的,我儿女多,才让你爸把你抱走了。而我父亲也说,没错,是用一个空饭盒把你从干娘家提回来的,说着还指指那个挂在家门后的铝制饭盒。那时父亲在镇东边的铸造厂里做工,每天早上会提着一盒饭出门,晚上下工再提着饭盒回来。而干娘家,就在铸造厂背后的一个院子里。那个院子外有棵大柿子树,树后有个羊圈,羊圈外就是穿镇而过的河,河对岸是镇上的电影院。在镇上的十几年里,我最爱看电影,每次看完电影出来,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再隔河对望,心里都会想,对岸有我干娘家。即使那条河流着流着慢慢就瘦了,就干了,我也始终听着隐约的羊叫,对自己说,那棵柿子树还在,干娘也还在啊。

懂事以后,我才知道自己之所以会有干娘,其实源自父辈间的一个玩笑。那时村里有个戏班,父亲在戏班里拉胡琴、吹唢呐,而干娘唱老旦,演佘太君,也演萧太后。虽是草台班,但每年农闲都会有四乡八镇的人前来约戏,戏班的人就拉起箱笼,带好服装道具前去演戏。一次戏罢,父亲在后台宣布说我母亲怀孕了,正卸妆的干娘一听马上哈哈笑着说,这下好,要是个儿子,我就认来当干儿好了。虽是一句玩笑,但等我出生,干娘在满月时来贺喜,一看我就非常欢喜,说这是我干儿啊。这干娘,就算是真的认下了。

干娘对我很亲,十岁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两个家。每次在家里和母亲生气,我都会负气出走,过河到干娘家里住着,一住就是多日,且每天吵着要吃饺子。即使父亲来接,我也要躺在院子里撒泼,直到干娘笑着来扶,我才大哭出门。

邻居们都说,我得了一个“便宜干娘”。这是因为在我老家,认干娘其实是一件极隆重的事,两家人是要公开举办认亲仪式的。而之所以要在亲生母亲之外再拜一个干娘,大概是为了给孩子额外寻一份呵护,以弥补先天不足的生命力。我老家的风俗中有个专门的词叫“寄泊”,好像孩子是一艘单薄孤零、无处停泊的小船,认了干娘,就是多了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港湾。

但成年之后,我慢慢却不愿再到干娘家去了,因我看出了干娘的种种艰难、酸辛与窘迫。有一年春节我去探望,发现她脚扭伤了,伤得很重,却不去医院,只是坐在火炕上,把伤脚泡在热水盆里。那只盆里煮着一些从山上割来的荆条,据说可以消炎散肿。火炕边的一只小柜上,一台14吋的旧黑白电视机带着杂音和雪花点在重播着那一年的春晚。阳光穿过纸窗和炕席上细细的扬尘,照在干娘银丝闪烁的鬓角。一瞬间,我看见干娘脸上掩不住的愁容与悲色。其实我知道,村庄人家几乎所有的不幸,干娘其实早已尝遍,而且似乎还要继续饱尝下去。她一生强势,和干爹常年为一些小事吵架。两个哥哥婚后,婆媳之间也有矛盾,连带着母子关系也渐渐不睦。二哥虽孝顺,却生计艰难,一次跑长途运输回来的路上,竟然失事亡故。对这一切,我虽然心有戚戚,但当时自顾不暇,也难以改善干娘的境遇。

再后来,镇上旧宅改造,干娘家带青石台阶和门垛的院子拆了,一并消失的,还有院子外的柿子树和羊圈。在等待新楼盖起的那几年,干娘在镇上多次搬家,忽东忽西,居无定所。每年我去探望,总得事先打问,看她究竟寄居在何处。前两年,我忽然听说干娘去了北京,给大姐的儿子看孩子。今年却又听说她回到了我们所在的小城,依旧是给大姐的子女看孩子。

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干娘。她和我坐在火炉边说起了在城里乘电梯和送两个孩子上学的事。她说:“你大姐的那个孙子尤其调皮,还记仇。他知道我每天要一个人接送他上学,就偷偷把家门钥匙和我出门穿的衣服、帽子扔上了衣柜顶。早上我临出门,却找不见衣服穿,最后勉强穿了你姐的衣服出门,却发现钥匙也丢了,锁不了门。急得我团团转,再一看那小子在旁边捂着嘴偷偷乐。哎,把我也给气笑了。”

干娘笑着,眼角缓缓淌出了一点泪,也不擦,就那样笑着任泪水自己掉落。我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我的成人圆锁仪式上,以及十多年前我的婚礼上,干娘也都是这样。她喝了一点酒,在人群中乘兴唱起梆子戏来。唱着唱着,眼角泪花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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