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
我的曾外祖父叫曹雪松,小时候,听表姐说,他是曹雪芹的亲弟弟,她说得很认真,所以,我深信不疑。表姐还说,他很有钱,每次回来都会带一只皮箱,里面全是钱,只要有人叫他一声“曹先生”,他就给一张钱。这可把我高兴坏了,我说:“如果他哪天回来,我就叫个不停,这样,很快就发大财了。”
可惜,我一直没机会见到他,晚年的时候,他居住在上海,准确地说,是虹口公园附近的一条小巷里。我总是喜欢把这些巷子叫做上海的旧袜子。晚年的曾外祖父,一定很孤寂,但他却从来没有回过故乡,这一点,令人费解。
他去世那一年,我六岁。我记得那天一大早,父亲和母亲就出门了,母亲给我做了几块韭菜饼和稀薄的糯米粥。天气很好,暖融融的阳光打在脸上,让人特别想睡觉。我坐在硬木椅子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屋子里还是我一个人,门被反锁了。屋子外面,温暖而安详。
天快断暗时,父亲和母亲从外婆家回来了。他们站在门口的菜园前说了好一会话,我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站了多久。我在一张红漆的桌子上玩自己的游戏:用钢笔、梳子、镜子、吸管、老虎钳作为角色,演一台舞台剧。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曾外祖父去世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家里并没有什么变化,母亲还是去服装厂上班,带来布料的气味。父亲还是在地里干活,带回一小袋马铃薯或者几个茭白。过了大概一个月,舅舅运来了一些旧家具——两张红漆的凳子,一张茶几,一张矮板凳,都是曾外祖父用过的。后来,外婆还送给我一本《圣经》,纸张发黄,像一片片发霉的饼干,上面有曾外祖父的字迹。
我的曾外祖母比他早三十年去世。那是一个彻骨的冬夜,她挎着包,准备到上海去。那时候,乡下在闹饥荒,曾外祖母已经很久没吃到大米了,平时吃的是红花团子。所谓红花团子,就是将红花搓成团,在面粉上滚一道,扔进煮沸的水里。她就是在那个冬夜,落进村口的池塘淹死的。
外婆家与自己的娘家,相隔一片桑园。六月中旬,枝条上挂满紫色的桑葚,那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桑园里一吃就是一个下午。穿过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便是外婆的娘家,可她很少回去,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亲人了。
外婆曾去上海“帮人家”,那时,母亲还没断奶。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一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她煎了几条小鱼下粥,婆婆很生气,觉得她太败家,她一气之下跑去了上海,母亲开始吃别人的奶,后来没奶可吃,饿得面黄肌瘦,外公去上海把她追了回来。
2002年五月的一天,天气闷热,汗水濡湿了衬衣,我身上黏乎乎的,好像泥鳅一样。我在网上输入了曾外祖父的名字,竟意外找到了很多关于他的资料。原来,他曾是上海鼎鼎有名的编剧,系列电影王先生当时在上海家喻户晓,他不仅当编剧,还扮演剧中的主要人物“小陈”。我接着搜索,发现他还与冼星海合作了《搬夫曲》,与沙梅合作了《船娘曲》,他创作的《雪茵情书》被称为世间最美情书。他曾将《少年维特的烦恼》改成剧本,徐志摩为上海大东书局主编《新文学丛书》收录了他的作品《心的惨泣》,刘大白、郑振铎曾为他的诗集《爱的花园》写序……1950年,经友人孔另境介绍进了虹口中学,担任历史老师。
那是一个难以描述的奇妙时刻,我兴奋极了,像考古工作者取得了重大发现。虽然我从没见过曾外祖父,但他一直在我的身体里,我的血管里有他的血液,我的心跳里有他的心跳。我坚信,我走上文学的道路,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