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31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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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版:夜光杯 2025-05-29

悬铃木让人不悬浮

龚静

从新锦江41楼的旋转餐厅俯瞰,玻璃幕墙的高楼,红瓦屋顶连绵的新式里弄,间或的树丛和蚯蚓似的马路,铺展,渐渐淡出,与远处城市的鳞次栉比接续融入。看得见曾经住过的淮海坊,熟悉的百盛、巴黎春天,陕南邨的外墙立面,白色半圆形屋顶的文化广场很醒目……脚下地毯移动得让人难以觉察,唯景观的变化使你觉察,楼宇高架依次铺陈,铺陈如长卷打开,于当下物理空间之上隐现居住此间的那些日子里的琐碎:在如今环贸、当年乃第二食品商店购物,拥挤在年前的人流中抢购腊味,以备春节待客之需;巴黎春天还没建造前,那里有间公泰水果店,秋季下午糖炒栗子飘香,路过总会称一斤回家;百盛的门口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可算约见等人的热门地标(当然,百盛之前那里只一间间小铺子,不过有一家可是1984年4月由利闻无线电商店转身的上海第一家电脑商店呢);看见花园饭店的园子里那片葱郁绿树,那里有座西式圆亭;淮海中路茂名南路这一片,是从淮海坊弄堂里出来常散散步的地方,喜欢到淮海路上金龙绸布店体会料子的手感,当然现在这些统统不见了……

餐厅在旋转,旋转复归原位,继续旋转,日子是无法回头的,只有在记忆里可以随时穿梭。

看着这一片街区,一时间似乎有些恍惚,一种看似脚踏实地其实悬浮的感觉,一些建筑在,一些消失,好比留在过去的那些消失的日子,可确实扎扎实实地存在过。就在新锦江,很多年前曾经参加过一个朋友的婚礼,可惜后来一对新人还是成了陌路人,但彼时的情感总是真实的。琐碎的切实的生活是最能磨蚀浪漫想象的利器,当然也许也是最能淬炼真伪浪漫的洗礼,或许浪漫本就是一种荷尔蒙的想象吧。就好比此刻俯瞰城市中心区域,街道楼宇都变成了视觉审美之物,何尝不是拜视点转换之故?那些窗户和门洞之内,又不知是怎样一段段或平静或风波或奇诡的时空。邻座的三男一女看着七十岁出头的模样,说话声音透过玻璃砖隔断传过来分贝不减,染黑了稀疏头发的男人说:“现在我们就是要多白相,覅去想其他事体,身体弄弄好”。也是奇怪,年轻身体好的时候,好像很少会说把身体弄弄好,总归是在开始不太好的时候才心急慌忙地立志锻炼身体了。

带着某种悬浮感,餐后还是去附近以前比较熟悉的长乐路、瑞金一路、茂名南路略走走,瑞金一路上的老建筑修缮中,那些石库门新式里弄已拆,换身地铁13号线的出口。沿街很多闭户拆迁,店铺多见小吃店,时尚服饰店倒还有几家,行人不多,不知生意如何。丰裕生煎的橱窗里裹着保鲜膜的冷面冷馄饨一碗碗摆得周正,立夏才过,冷面出场似乎略早了些,不过也算一个节气的诱引,再搭碗双档颇匹配。红宝石倒还在,只不过换到路一侧了,奶油小方的口味所幸没变。

转身去茂名南路,老锦江那一侧几乎还是定制洋服和旗袍的铺子,记得其中一间原来开过进口食品超市,后来做过饭店。家人拿着一张摄于1946年的老照片打印稿找靠近国泰电影院的一堵外墙,老照片摄有《封面女郎》(Cover Girl)电影海报,《封面女郎》乃1944年美国哥伦比亚影业出品的音乐浪漫喜剧,1946年就现身上海国泰影院,几乎同步了。又对着花园饭店方向,手里的老照片摄于20世纪30年代,黑衣白围裙的女佣牵着两黑一白的三条狗,彼时养三条狗的雇主应该颇为富裕。对过则一溜竹篱笆外墙,竹篱内部分乃花园饭店前身法国总会,部分则为网球场(查《老上海百业指南》而知)。两张照片上能清晰看到的三株悬铃木(法国梧桐)和如今看到的树同址,不同年代相同的树。老照片上的树树围较细,但说是细,目测也有蛮多年树龄,现在自然更为粗壮,算算树龄倒近百年。五月法桐飞絮,树年复一年站在同一个地方,让人感到了确定。

记得二十七八年前,在洋服店附近,背着的小黑包随步晃悠,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转头,袋口已被拉开,见一个十几岁男孩慌神扔了钱包就跑。庆幸碰到生手,从此不敢撒手背包,哪怕现在摄像头遍布。本来还想去花园饭店看看某款网红饼干,转念不免奶油重糖面粉的混合,朗姆酒葡萄干点缀层次,“要弄弄好”的身体已经有点消受不了,也就罢了。

老照片上的人身体再好也都离开了人间,一代一代的,悬铃木扎根在原来的地方。

离开市中心返家,窗外的香樟水杉绿着初夏最好看的汁绿。繁华的悬浮感褪去。

就是这些绿,让我时不时自问,明明住在此间,遭逢蛮多郊区的不便和各种问题,也明明也是有离开的可能性的,为什么至今还是住着,以体能不够不折腾为由稳定情绪。除了真的慢病拖后腿,心气行动力欠弱,似乎还是和环屋推窗见绿之绿有关。晨起鸟鸣,夕照飞羽,四季树景,二十多年下来酿成了某种身体气息,其实本心里大概也是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欢喜和耽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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