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亦朋
我和先生都在艺术圈工作,但我们的孩子不喜欢看艺术展。一听说要去美术馆画廊博物馆,他们就逃跑。
要说孩子们没有艺术细胞,不喜欢艺术,那肯定不是的。哪个小孩不爱画画,不爱捏泥巴搭积木呢?小孩都是天生的艺术家。可大人以为的艺术欣赏和艺术教育,往往对小孩无效。不管如何大师、经典、有历史、有文化,难入小孩之眼。更不提展厅大多黑洞洞、冷冰冰,不能碰,不敢摸。哪怕有些特为小孩做的艺术展,也难免大人想象中的小孩趣味和强加于小孩的知识……
所以很遗憾,我们很少一起看艺术。
若说例外,有一个。
前年的冬天,我们一起去温暖的南方待了几天,目的地是广东南海的一个艺术节。
佛山一带的村镇,古风尚存,并非什么旅游胜地,若非特殊缘由,一般人也不会来逛。我们进了村,跟着艺术节的蓝旗子走,在晒谷场看到一连排的篮球架。孩子们立时扑过去,抱起球。这篮球场可不一般,篮板呈不规则状(其实是当地岛屿的轮廓),篮筐高低不一,一溜若干个,最高的大概姚明也得努力一把,最矮的那只,我家老二绰绰有余。现场男女老少都有,欢声笑语。细看说明牌,题为《人人皆赢家》,两个西班牙艺术家的作品。自此,沿途只要碰到这奇怪的篮球架,孩子们就会熟门熟路奔去,“赢”到过瘾再走。
镇上有个败落的集市,可以想见当年商铺鳞次栉比的繁荣模样,而现在整条街被艺术家“篡改”过了。我们蹩进其中一间,是个弹子房,却像旧时武馆一样,插了两排刀枪矛戟。墙面布满搞笑漫画,不少关于武打的——还有小男孩不喜欢“打”的么?李小龙耍双截棍,棍头拴一只手机,一甩,变成自拍杆。关公骑马打仗,亮出青龙偃月刀——一个“耐克”,重重一击,敌军的盾飞出三块碎片——“阿迪达斯”。健美运动员放下杠铃,秀肌肉,姿势和身边作揖的清朝嫔妃一模一样。我们都乐了。这是上海漫画家Tango的作品。
然后进了“徐震超市”,小孩子直奔零食区,这才发现,所有商品——无论巧克力方便面水果糖还是饼干洗发水面巾纸——都是空的,买回去只有空包装一个。“欢迎光临——填补空虚每一天”。咦……小人试了一个又一个商品,“这超市疯了吧?!”“真有人买啊?”很好的问题,你们慢慢想吧。
进了一座简陋的水泥建筑,爬上平台吹吹风,却发现此地神奇。它被一片一片玫红、鹅黄、天蓝、草绿色调的“渔网”罩住了,像支了个七彩蚊帐。抬头看天,远眺海水,天和水都像被水果糖纸过滤过变幻风光。隔着网眼,可见周边挤挤挨挨奄奄一息的破旧房屋,此刻它们有了色彩,会活过来吧?这是建筑师马岩松的作品。
就这样“艺术”地“上山下乡”,走街串巷。孩子们并未意识到自己在看“艺术”,四条小短腿十分起劲儿,虽然也时而抱怨累,但没有逃跑过。
名列我们此行前三甲的“风之屋”“水之屋”,在村子深处,一间简陋砖屋,满屋子竹子乐器——旋转的圆盘、叶片、风车,笛笙,簧片……影子旋转,耳边叮叮咚咚,吱吱咯咯,煞是好听。隔壁的那间屋子里则有一个水塘,波纹在墙面摇曳,水滴石穿,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是日本艺术家松本秋则的作品。一个人没有,声音怎么来的?谁在演奏?原来平平无奇的村屋里,驻着两位大神。
我们还爬了一次山,荡了迄今最高的秋千。在山里一块巨石上,发现一根十来米的“针”——铁杵磨成针,要怎样的铁杵才能磨成这根巨针?这是艺术家刘建华的作品……
就这样,我们混在本地人中,从一个村子去了另一个村子,坐轮渡从一个岛去往另一个岛。艺术节的蓝旗子疏疏落落插遍方圆几公里,我们寻宝一般找旗子,东张西望。不爱看展览的小孩,兴兴头头地看完这个巨大的展览。这一路上,我们从未讨论过“艺术”,没在意过要去打卡什么。孩子们看到的新鲜物什,哪些是“艺术”并不清楚,艺术家的名字一概不知。但这大概就是艺术本该有的样子,它本是生活的一部分,也可以是自然和社区的一部分。
我甚至打心底里感谢“艺术”。否则,不爱旅游的我们根本不可能走出家门,迈开步子,拥有一段不断发现的奇遇。以往不爱旅游,是生怕陷入刺耳的大喇叭和成群结队的旅游人群,怕闻到浓浓的塑料味,也不相信作为外人的走马观花能看到多少真实,甚至生怕作为游客免不了成为风景的破坏者。而这趟旅行动摇了我的固执——外人有可能与异乡发生有意义的连接么?
市面上不乏纯属多余甚至有碍观瞻的“公共艺术”,知名艺术家的行活儿也会失手,更别提抄袭拷贝走了样的。艺术便是一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存在。而这一路走过,少见空运而来的陈词滥调。虽然体量不小,却由林林总总的细节构成。样样sitespecific(在地量身定制),类似诗人在山水间感怀、乐人与风物共鸣后的产物。
回上海以后,孩子们还会时不时想起“人人是赢家”的篮球架——妈妈,我们街道怎么不安两个呢?起风时,他们知道最简单的风和水里就有音乐。他们记得岭南人家都有关公张飞把门,所以Tango会画出那样好笑的漫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