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
我的故乡在一座江南小城。2011年,我到上海读大学。报考志愿时,母亲极力推荐上海,最具吸引力的理由是离家近。那年,我十八岁,长期困于书斋,对于距离的理解更多来自平面。在卧室那幅巨大的中国地图上,上海位于东经121度,北纬31度。我的家乡位于东经119度,北纬30度,两地相距三百公里。
开学后的国庆假期,我第一次回家。从华东师大出发,乘224路公交沿中山北路直行,抵达沪太路汽车站。车站紧挨内环高架,无数车流仿佛在头顶盘旋。我拉着行李箱走进人满为患的肯德基等待检票。上了大巴,兜兜转转,窗外从高架林立到田野纵横。售票师傅的电话不断,操着乡音的同乡们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上车。终于,满座的大巴依依不舍地驶上高速。路牌掠过,蓝底白字,“沪青平公路”。我震惊:怎么还在上海?
两小时后,抵达湖州服务区。乘客三两下车,稍事休整。再次启动时,仿佛走进学校后门的小吃街。烤肠、粽子、泡面、鸭爪……我努力从气味中辨别出每一种来源。明明都是美味,混在一起却是难以言状的奇怪。我在怪味的包裹中昏睡,一个急刹,撞到前座靠背。待我扶正镜腿,目之所及,车辆首尾相接,纹丝不动,似游戏中死去的贪吃蛇。时间已过正午,我饥肠辘辘,不禁敬佩同行乘客在服务区消费的智慧。此刻的他们气定神闲,仿佛大巴仍在匀速行驶。那是一个智能手机还未普及的年代,眼前只有定格的车窗,看不到手机屏幕的猪肝红,也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仿佛有一股魔力在操纵着车流,待你几乎绝望时,又总会有小小的前进。
第一次回家,三百公里,八小时,朝发夕至。我在狭小的车位蜷缩一天,肢体几近麻木。当我看到接站的母亲时,第一反应是——妈!这能叫近吗?母亲反问:“三百公里,不近吗?”我无言以对。回家,是这么近,又那么远。
大学四年,我不断重复第一次的车程。幸运时,车流少,事故少,周转载客少;不走运时,在高速过夜也并非神话。记忆中,总路程最少耗时五小时。那一次,我没有错过任何一个饭点。入学那年,故乡流传着高铁的传说,毕业那年,传说变成了一片工地。2020年,我坐上高铁回家,虽然途中需要中转绕路,但已心满意足。此时,另一个高铁直达的传说开始流传。母亲说:“太湖沿岸已经开始打桩。”语气坚定而神秘。
2024年12月26日,沪苏湖高铁通车,从上海到故乡的高铁最快缩短至1小时17分钟。今年,我第一次乘坐直达高铁回家。前往上海南站的路上,我的脚步飞快,内心澎湃,身边的家属都快跟不上我。检票后,我站在通往站台的扶梯上,耳边是列车的呼啸声。我仿佛听见,沪太路汽车站旁内环高架的车流。
窗外,田野如棋盘般向远方延伸。听完一上午的回忆,同行的家属问:“你还会想坐长途大巴吗?”我坚定地摇头。他笑得极为认真:“那你在怀念什么?”
沪太路汽车站的肯德基?混杂着各种食物的怪味儿?高速上的堵车?
不知道。但是,忍不住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