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饮茶

胡竹峰

酒里有神，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上船；酒中有鬼，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樊迟问智，孔子说专心致力于人事，敬鬼神而远之即可。我对酒的态度近乎此论。

酒肉，酒肉，酒心越发淡薄，肉慢慢吃得少了，荤腥之念不重，偶尔一点牛羊鱼虾即可；茶饭，茶饭，茶心渐渐浓了，饭量却已减退，一人三餐吃不下两碗。饭量小了，睡眠也少了，偶得饱睡，真快意事。

宋代民间有人结党营私，皆菜食，不茹荤，官书称其吃菜事魔。我不结党不营私不事魔，吃菜事书、事文章、事小古董、事笔墨丹青、事柴米油盐，事击缶歌，事黑老虎，事惜字亭，事空杯，事竹简，事花鸟清茶，事日常欢喜……

居家长茹素，得闲多饮茶，一壶也好，两盏也好，三开也好，乃至六泡、七杯、八口，腋下生风，无所谓雅俗，比觥筹交错的酒席舒适。于是作歌曰：新晴爱晚霞，雨后赏桃花。迎客常温酒，居家独煮茶。有闲真富贵，无病即仙家。纸上桃园隐，诗书度岁华。

先前亦作得四句，意思仿佛：世事多悲咤，临溪避市哗。相逢斟小酒，会饮大杯茶。

相逢饮小酒，略显夸张，偶尔连半盅酒也不愿意喝。会饮大杯茶，全然写实。日常里，我好用大杯泡茶，以求痛快，以求浩荡。

三十而立，此后即是大人了。年轻时候不妨说说酒话，如今，年届不惑，应该多说些茶话了。酒话昏，茶话醒；酒话乱，茶话整；酒话奇，茶话正。酒话不知所云，茶话清白分明。

读书作文日常，杯茶不离手掌，一杯又一杯，红茶绿茶，红茶养人，绿茶怡人。春天里喝绿茶，秋来了饮红茶，这是我的红绿自在。这些年喝了不少茶，其中有道，茶之道是通往内心的花园小径。茶是老调，书是新词，老调易弹，新词难作，人也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了。

杜甫诗赠友人：“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艺之道，向来少不了惨淡经营。正如宋诗所说的那样，十年惨淡经营处，一点青荧灯火知。如今世间太多经营，只让天知地知，唯恐人知，最怕人知。机关算尽原来不过游戏，耕读文章诗酒茶，到此为止，回归本相与小我。各有命，各有志，各自安心，各自安好。人生在世，难的是安心，难的是安好。

偶尔，一杯茶是安心的汤药。偶尔，杯茶即安好。偶尔，茶好，前世修来好大福报。

俗话说，碗尽福至。吃饭务尽，我喝茶也务尽，不独惜水，亦惜茶也。好茶不易得，辛苦不让诗。贾岛《题诗后》说：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诗待知音，琴待知音，文待知音，茶也待知音。知音不来，独饮自适，文章自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