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曦
《红楼梦》第七十一回,鸳鸯夜间到大观园公干毕,无意间撞破迎春的大丫鬟司棋与表哥幽会。作为贾府最高统治者贾母的贴身丫鬟,鸳鸯手握不小的话语权和影响力,本可以公事公办。但她并未声张,反而对司棋发誓会保密,还安慰她好好养病,又嘱咐道:“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
一来,鸳鸯深知此事攸关司棋及其表哥的性命;二来,她与司棋情谊颇深;第三个原因最本质——鸳鸯有悲悯心。尽管,为拒绝贾赦的强娶,她戒绝了婚姻与爱情;尽管,她和凤姐一起捉弄过刘姥姥,为贾琏偷卖贾母的库存宝物帮过忙,但她的底色是善良的、通透的。纵观《红楼梦》全书,鸳鸯从不弄权,更不曾谋私。
我相信《红楼梦》的作者塑造鸳鸯这个人物时,一定是有所依据的。
现实生活中,也不乏心怀悲悯之人。
母亲怀我的时候,只身在崇明岛的乡村小学教书,孕反严重。一周六天,她每天都要上好几节课,外婆家远在嘉定。母亲的同事吴秀明老师时常对她嘘寒问暖,每个周末都请她到家里吃饭,我在娘胎里就受到了吴老师的照拂。她们之间的友谊,维系了一生。
我的女友就没这么幸运。她初为人母那几年,上班远,工作忙,身心俱疲。最夸张的一次,她在公交车上站着就睡着了,脖子里系的真丝围巾被人偷了,也毫不察觉。那些有年纪的女同事,反倒睁大眼睛等着抓她的错处。女友叹道:“这些人也是母亲,难道她们初为人母时,不曾有过难处?真不明白她们为何如此?”我劝慰道:“人性都有另一面,有的人习惯了‘恨人有笑人无’,或许她们嫉妒你的才能,眼红你的顺遂,巴不得看你的笑话。”
这个世界永远都不缺卫道士和聪明人,他们心中只有成败得失这一种度量衡。他们永远都不会懂得,何为悲悯。
有人说,善良是一种天赋。我说,基于善良的悲悯也是一种天赋。善良加理解加通透,方为悲悯。悲悯,是理解并同情普通人的琐碎渺小、艰辛坎坷,也是理解强者亦有阿喀琉斯之踵。只有具备高贵灵魂的人,才具备悲悯的品德和能力。比如司马迁、杜甫、白居易,比如英国的哈代、法国的雨果、俄国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司马迁身体残缺,心灵健全,皇皇《史记》不以成败论英雄;杜甫生逢战乱三餐不继,诗心所及,总在关注底层百姓的苦难;白居易的诗作实录了中唐的社会问题——“税重多贫户,农饥足旱田。”“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苔丝、芳汀、玛丝洛娃、安娜·卡列尼娜这些艺术形象,无不闪耀着发自作者心灵的悲悯之光。
上师大孙逊教授当年教我们古典文学,讲到《红楼梦》,他盛赞作者有大悲悯。我以为,同为伟大的世情小说,《金瓶梅》的白描艺术不输前者,但字里行间缺了悲悯。写《红楼梦》的曹雪芹谋生艰难,能塑造出宝玉、鸳鸯这等有悲悯心的艺术形象,堪与哈代、雨果、托尔斯泰并驾齐驱。
悲悯之美,无关财富的多少、才华的有无、地位的高下、外貌的妍媸,只关乎心灵。无论是小狗陪伴一旁的街边小皮匠,或是西装革履的金融界人士,抑或是叱咤商界的企业家,甚至是柴米油盐的家庭主妇,只要能理解强者的无奈,能同情弱者的无助,能珍惜生命的脆弱,他/她便具备悲悯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