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26日 星期四
满架图书消日月  一庭花鸟记春秋(隶书) 银幕外,故事未完待续 不只是老友,更像是家人 大学老师的学历、经历和阅历 聊聊“以史为鉴”
第13版:夜光杯 2025-06-25

聊聊“以史为鉴”

谭伯牛 小饭

谭伯牛老师:

您好。大作《天京之围》前两天收到了,真是厚厚的一本。打开都需要一点仪式感,倒杯酒啥的。阅读和书各有各的尊严,我想这是一种礼仪。

谭老师的历史写作,恰好是我这些年来感兴趣的。人到中年,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之一。但对历史的兴趣,好像从小就有,爱看《三国演义》算不算?中学班主任收走了这本在课外看的闲书之后,还是会给我一番鼓励,鼓励我认真学习历史。他倒是一个并不全看学习成绩的人,只是我也能理解某种动机——以史为鉴,他没说这么大。反而他有个对我来说很有趣的说法,说希望我能在历史中找到自己。像个游戏,或者有人帮我出了一个谜题。我老师的原话是,去找一个历史上跟自己很像的人。这个游戏确实有点意思,用这样的动机去学历史,读历史,别有一番乐趣。可惜我在各种各样的历史书中找了很久,依旧无功而返。后来我也知道不是每一个游戏都会通关,有些游戏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就像人生。少年多感慨,谭老师见笑。

直到上了大学,我的老师们都挺有个性,灌输给我一些冷门金句,比如意大利著名史学家克罗齐的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又比如更俏皮的说法:“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当时听得我一愣一愣,然后我忽然产生了一些虚无感。虚无感对个体来说好像有百害而无一利,以我打比方,我从没有在虚无感中得到任何好处,本身就没什么愉悦。不知道谭老师你是如何对抗虚无感的?抑或,在日常之中,很多人其实不会产生虚无感?我真的很好奇。

回到开始的话题,如果还能让我维持一些兴趣的,那就是从历史之中找到所谓的自己。不知道谭老师在写历史的时候,对这些历史人物是带着怎样的感情。这也是我好奇的。你喜欢里面的谁吗?曾国藩值得吗?左宗棠、李鸿章他们都值得吗?我想听你的回答。

闲叙一番,盼谭老师回信。

小饭

202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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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饭:

兄好,迟复为歉。拙撰请多批评。兄是小说家,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天生与史学亲近,因为历史叙事不过是从文本到文本的过程,文本之外,再无独立的真相与事实。譬如《三国志》与《三国演义》,《志》谓曹操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演义》则说他不过是“乱世之奸雄”,析而言之,一文一史,其实,等而言之,皆是文本,二者以外,并无曹操。当然,后现代主义者强拆传统史学大厦,不成片段,破坏之力甚巨,却无意建设,极有诗意,只是苦了普通读者。

普通读者都知道“以史为鉴”四个字,老生常谈,谈何容易。近几年我对此四字有了新评价,略谓,工业革命以前的历史对现代人来说没有借鉴价值。农业革命发生在一万年前,文字出现在五千年前,工业革命兴起则在二百七十年前。以史为鉴的史,指的就是文字出现后五千年间发生的事情,对国史来说则是三千余年。

以史为鉴的下一句,是“可以知兴替”;兴替,就是改朝换代。商汤灭夏,文献不足证,周兴代商,后人或疑“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国史上叙述翔实的改朝换代,应从秦朝灭亡、刘邦建国开始,直到宣统三年满洲贵族与民国政府的权力转移。这两千年间的“兴替”,确实能够“以史为鉴”,因为每个朝代的国号虽不一样,但之所以兴起、之所以灭亡的教训都差不多。

然而工业革命之后,二百年来人类创造的财富与资源,几乎百倍于前五千年的总和,科学技术的进步提高人类寿限,交通与信息的发达则让每个现代人在一生中体验到五千年来人类从未经历的变化。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的变化,甚至哪怕是二者兼具的,譬如游戏与互联网。更重要的是现代政治建立在工业革命的基础上,成王败寇的传统“兴替”已成陈迹。

战争不再是为了开疆拓土,而是打开市场,李鸿章面对这项“前史所未载”的巨大成就,不禁感叹“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古代有皇帝,现代所无(虚君共和不是真皇帝);现代有电,古代所无。这是我概括的古今之别,天上人间,两个世界。工业革命后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切价值必将重估,包括以史为鉴。今人既无可借鉴,只能去创造,去感受,去拥抱变化,去理解变化。

又蒙询及对晚清人物喜恶如何,坦率地说,胡林翼才大如海,情深似海,少年纨绔,青年折节,中年统率湘军,奠定大功,而英年早逝,身后免受浮名之累,在我看来,实在是丰富真实而可贵的人生,最令人羡慕。

犹有言者。虽然不必以史为鉴,然而故纸堆中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知识,有不同年份作者设下的文字陷阱,有或许一生也见不到一次的人性之光,还有那只有时间才可酝酿,我们心知其意却口不能言的美。这都是虚的,但是值得,适如尼采所说:“人宁可追求虚无,也不愿什么都不追求。”即以此语与吾兄共勉。

祝安

牛顿

乙巳五月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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