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蕾
中国当代文学中有很多佳作,余华早期作品《十八岁出门远行》近些天来却一直盘桓在我的脑海。原因是正在读小学的女儿,一直和我商议如何自己上学,放学后也独立回家的事。
起初,我根本想都不敢想。十一岁的五年级小学生,自己刷卡乘地铁,经过六站,走过两个红绿灯路口,才能安全进校。返程亦如是。在脑中想象着每天接送她走过的道路,前额发紧,后背涔涔冒出汗来。
然而有一天,孩子爸爸在外地出差,密集的工作让我实在难以抽出时间去接放学。于是女儿和我约好,她在出校园的时候,借用班主任的手机先给我发一条语音留言,内容是“老妈,我们现在放学了”,收到信息后,我就从办公室出发,朝小区附近的地铁站走过去,在约定好的地方——交通卡服务中心的窗口前等她。
路上还算正常。我挎着电脑包,脑子里还在盘桓着工作上的种种难题。怎样推进课题的进展?怎样在内容设计中将真正的数智化教学实践落到实处?学生的课程论文、学位论文一篇篇,哪些可以提出大修建议,哪些年轻人可能正处在情绪低潮期,切不可马上加以督促……踏入地铁站,站在等候地点的刹那,我却开始无法控制地心绪慌乱。眼前是潮水般涌动的上车乘客与下车乘客。他们急匆匆地走啊跑啊,有些人拖着沉重的箱子,却依旧挣扎着向电梯挤去。满眼都是似曾相识却完全陌生的面孔。
理智告诉我,不要着急。孩子16:40从校园放学出发,步行10分钟到地铁站。毛估估站台上的等候时间,以及地铁驶过六站的车程,至少又是15分钟。等到出了车厢门,排队上扶梯,又是5分钟。所以,40分钟的站内等候,是我必须承受的心理煎熬。
我不敢向别人倾诉这40分钟的实际感受,只是在劝阻女儿不要这么早开始独自放学时对她说:这是我迄今为止感到最可怕的状态。一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看不到孩子,简直是天塌地陷一般的扑面重压。且因为学校的纪律规定,我还没有及时添置电话手表,也就是说,在这40分钟内,我在纯粹的信息意义上与娃失联。
比可怕更可怕。我曾详细地告诉孩子,这个感觉对我来说是多么地难以承担。女儿激烈地反驳:“妈妈,你不用这么担心。我们班某某某,某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某某,早就自己上下学了。而且还有需要地铁换乘的,从杨浦区一路坐到浦东。”女儿看我的愁容中隐约显出犹豫的神色,不失时机地加大了语言攻势:“家长都是关心孩子的,能够让孩子自己上下学,说明路上是安全的。而且,我总归是要长大的。”站在交通卡服务窗口前,一遍遍回想着我们在家里,在路上,在很多时候都要反复进行的争论。每天接放学需提前近一个小时出发,有时候放学节奏稍微拖沓一下,回到家已经是天要擦黑的光景。我慌忙做晚餐,孩子马不停蹄地练琴,写作业……等到我洗洗涮涮终于坐回桌子前,沉重的睡意与浑身上下的酸痛一起袭来,很难全神贯注地投入阅读或写作。孩子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主动提出独自放学回家,腾出两个小时的时间给我,让我去读想读的书,去写想写的文字。母女朝夕共处,我怎会不明白她对我的体谅和心意?
但是我仍然无法抑制地紧张。望着一波又一波到站出站的人们,我不由自主掐紧了胳膊,仿佛肢体上的疼痛能够帮助我坚强清醒,能够让我不再胡思乱想。终于,那张脸庞在人群中出现,胖嘟嘟,汗津津的。矮矮的小个子背着超大号书包,一手拎着她的小饭兜。开始时她装作认真走路,目不斜视;到了刷卡出闸机的时候,像是突然发现我似的,欢快地对我打招呼:“Hello老妈!”
没有什么语言能够形容我心里的快乐。我也不介意孩子发现我的眼里泛起泪花。那一刻我理解到“十八岁出门远行”的隐含意味。长大的少年走出家门,背后是永无休止的爱与牵挂,而远行所要去往的地方,是我们为父为母者希望孩子尽力抵达的理想。